中心城 / Core City
長長的鐵軌上,一輛列車正低聲呼嘯地跑著。
行星易瑟拉(Planet Aethra),大體上在重演領先文明(以地球為代表)的歷程。不過,這個世界的繁榮程度雖然不高,在某些方面卻異軍突起地發達。由於已經擁有先進的知識,並且這個位面上還存在神奇的易色,所以易瑟拉的新文明中常常出現“突破了平均生產力水準”的科技成果,稱為“尖峰科技”。
這輛列車便是很好的例子:
車廂是領先文明20世紀初的標準模樣。但車頭卻不是頂上冒蒸汽的那種經典樣子。
蒸汽時代的復興,很快就作為過渡階段而消失於歷史中了,只有少數老一輩人才知道,領先文明的對等時代裡,早期火車頭是什麼樣子。
車頭整體顯得簡潔大方:車輪不需要有傳動杆,也沒有煙囪,只是在頂部即上方兩側開著魚鰓一般的散熱口。
這種稍稍超前於時代的錯位感,在這個世界屢見不鮮,以至於人們大都已經見怪不怪。
它採用了最新式的蛇鱗式易色摩擦引擎,相當於通過無形的力場在地上爬行。十分安靜,而力量和速度卻相當驚人。
“易色”造就了領先文明所無法輕易實現的多種特別效果。比如,為這輛列車提供強大動力的,就是夾在一對鐵軌正當中、浮在地表之上半米處的“易色纜線(aether cable)”。
這是一種沒有品質、並非物質的易色形態。它連在車頭前端。看上去就像是吐絲的春蠶,不過行進方向正好相反;更像是列車在一邊極速“吸食”著纜線,一邊沿著它移動。
易色纜線的偉大意義在於,讓列車的技術,大步跨過了蒸汽火車和有線電車兩個主要階段,而一口氣達到了堪比領先文明21世紀中葉的無線電力列車的水準。
現在,楚門正切身地享受著。
儘管有著心事,但要說楚門不興奮,那是假的。
將部分靈魂寄附於靈魂樹的祖顯人,普遍習慣于安守家鄉,而很少會出遠門。楚門也是頭一次。
不斷從前方冒出、放大、倒退過來的各色風景,將這個世界的一部分又一部分,慷慨地展現給他。
這個男孩獲得了一種有生以來從未體驗過的解放感,讓他深深地沉醉。點綴著朵朵白雲的夏末的晴朗天空,在他的美好錯覺中,也仿佛比平時看到的更加開闊。
坐在列車的二等座中,楚門長時間地望著窗外,以至於脖頸都僵了,才不得不暫時移開視線。
同行的泛汐,早就強迫他互換座位,然後就一直把臉湊到拉開的玻璃窗口,恨不得把頭伸出去一般。紅色的頭髮在風中狂舞,如旺盛的篝火。
如果去掉個別的尖峰科技或超前文化,這個世界的文明水準,大體上只相當於領先文明的20世紀初期而已。祖顯人又特別親近自然,所以一路上大多數地方都是被綠油油的小森林和大田野所覆蓋,一棟棟木制的房屋分佈其間。
偶爾會出現人口集中的城鎮。越往前走,城鎮裡的建築物就越發密集,而且古老建築所占的比例越大。
此外,只要數一數“聚集易色站(aether-gathering plant)”,就能鮮明地感受到繁華的程度在提升。
在奧爾維耶托,這種基礎設施只有三座,便滿足了全城的易色能需求。而在剛才的這一個小時內,隨便遇到哪個城市,楚門從窗戶中都能同時看到少則五座、多則十幾座的聚集易色站。
即使被高密度的其它樓房、廠房、倉庫遮擋,楚門也可以清楚地發現聚集易色站。
它們像水槽中的漩渦一般持續吸收著周圍的易色。只要留意七彩雲霧狀的易色漩渦,就知道這些它們在哪裡。
那些彩虹顏色的雲霧如此濃厚,楚門甚至無需使用“擴展視力”,便可以輕鬆看見。
這裡隨便一座聚易站(聚集易色站的簡稱),功率都比得上家鄉的三座的總和吧。楚門感歎。
“真漂亮!我從沒見過這麼炫的彩虹雲霧!”泛汐則是從浪漫的審美角度做出評價,“就算在最難得的好日子裡,我們那兒的彩虹雲霧也比不上這裡的。”
“畢竟,距離世界樹(World Tree)越近,環境中的易色濃度也就越高。聚易站的雲霧是最直觀的反映。”負責這次旅遊團的導遊先生,走過來隨口解釋,然後清了清嗓子。
他打了個指響。一道被易色增幅過的“啪”,清脆而又有穿透力地到達車廂中每一個人耳中。遊客們停止閒聊,因為他們知道導遊有話要說了。
“尊敬的各位遊客,距離中心城只剩下兩站地了。我注意到大部分人沒有戴上‘寧神頭帶’。”他指了指自己繞在額頭的很厚的帶子模樣的裝置以示意,“也許你們還沒覺得不對勁,但相信我,那是因為你們以為自己的興奮很正常。我很高興大家在這次旅程中興致十足,但‘易色中毒(Aether Intoxication)’可不是我們計畫中的美妙體驗之一。請務必戴好頭帶。它能夠保護你的大腦,免受幻覺的干擾。”
“這位小姐,嗯,伊馮,對吧?請你也戴上。不要再摘下來了。”他特意叮囑,“你很年輕,適應性好。但你是第一次來,不是嗎?大家都是來旅遊的,為了能夠開開心心,總應該做好安全防護。請你理解我的工作,好不好?”
泛汐撅了撅嘴:“這玩意兒妨礙我操控易色,讓我變弱了。我討厭無力感。”
“變弱?”導遊笑了,“假如你有機會試一下,你就會發現,即使戴著頭帶,你的法術威力也肯定比在你來的地方要更強大。畢竟,環境中的易色濃度高了許多。”
“真的?哦,也對。”泛汐想了想,立即明白了。
“你可別胡亂放法術。”楚門看她的眼神有不妙的跡象,趕緊勸阻。
“切!沒勁。”她吐了一下舌頭。
兩個多小時後,旅遊團在終點站下了列車。然後是出站和入關的雙重手續。
“歡迎來到中心城。”檢查員在楚門的旅遊簽證上,按下了印戳。
終於走出大門了。
眼前,滿是密集而高大的建築。大多帶著歷史的厚重,但又有不少新潮的改造。
熙熙攘攘的人海,更令楚門和泛汐嚇了一跳。他們經歷過的煙花大會的最高峰,也不過如此。
畢竟,名為“中心城”的這個特殊國家,只有一個大城市的規模,卻作為恩許之地(Promised Land)的中心和樞紐,彙聚了四面八方的來客。
不過,真正讓一行人合不攏嘴的奇觀,還是那個——
“世界樹(the World Tree),原來這麼宏偉啊!”泛汐發出簡單的感歎。
由於大腦暫時停轉,她也只能說出這麼沒水準的句子。
其實之前他們就遠遠地看到過了。但,就和高山一樣:遠看時,還不算起眼;等走到腳下再仰望,那種睥睨所有人類建築物的高大和永久,足以令人震撼,甚至敬畏。
當然,“世界樹”並非真的樹。
沒有任何植物可以通天徹地。不,即使在這個位面也不可能。
世界樹只是一個形象加上想像的比喻。
這時,導遊開始其專業性的介紹:
這個名稱,來自領先文明當年流行過的某種奇幻設定。據說是日本的。而更早的源頭則是西方某個古老神話的概念。
(注:那是北歐神話的Yggdrasil。但在這個文明和這個時代,絕大多數人不會知曉這麼冷僻的知識。就像現代的我們不可能瞭解三皇五帝那時的神話故事一樣。而日本的世界樹,則是演變後的、許多RPG遊戲中的經典概念。)
其首要的基本原理,和聚易站的相同:都是把易色吸聚過來。
但聚易站把易色轉化為易色纜線,然後連接並輸送到周圍需要易色能的各個地方。
而世界樹則大相徑庭。它的職責是把海量的易色吸聚,形成穩定的龍捲風,並向上方噴湧出去。
“龍捲風”同樣也是個比喻。
易色作為介於真空和物質之間的存在,具有勝過空氣的滲透性。至於其流動本身,對於物質的影響可以忽略不計。
對於人們而言,它差不多就是一條七彩光線的壯觀匯合,安全無害,而不會感到沉重或危險。
在接近黃昏的天空中,顯得尤其瑰麗,讓人讚歎這結合人工和自然之力極致的美景。
產生世界樹的裝置,是領先文明的遺贈。
最古老、最強大且最重要的遺贈。
經過整整一千年而依舊能夠被有效維護,得以不間斷地運轉。
倘若按照傳統神話的思路,它就相當於不折不扣的神器。
假如過去發生的文明斷層更嚴重一些,那麼說不定真的會產生關於“失落的上古文明”的神話。
那麼,為什麼需要創造出這個奇觀?
楚門等人頭上的寧神頭帶,就跟答案有關。
“1066年前,也就是在紀元元年,偉大的開拓者們,從領先文明的經典位面(Classic Plane)來到了我們這個易色位面(Aetheric Plane),來到了易瑟拉。”
來到著名的開拓者廣場之後,導遊先生開始了解說。
儘管所有人都或多或少地知道這段歷史,但在此時此地聽講,感受尤為深刻。
“他們不僅要設法在恐龍稱霸的這個原始星球立足,還必須設法克服易色對人腦的不良影響。”
導遊指向廣場的石頭雕像之一:
一名身穿奇異服裝的男人,抱著頭,痛苦地睜大眼睛,無神地望著半空中。他的周圍,有狂躁的火焰,也有長滿尖刺的石板。它們不僅個頭挺大,而且詭異得有些令人噁心地扭曲著,把他包圍起來。
“無處不在的易色會和物質相互影響。現在的我們,早已習慣于享受操縱易色所帶來的好處。但在當時,人們更多地被易色所困擾。
“人腦是極其精密的器官。組成大腦的細小組織,叫做神經元。它們通過電信號來活動。通俗地說,我們的腦子裡,有無數的非常非常小的傢伙們,互相發出很弱的電擊術,進行交流。這種電,主要目的是傳遞資訊。就像我們說話,是通過聲音來傳遞資訊一樣。”
上課當然並非導遊的本職,但畢竟這是必要的基礎知識,所以他不得不深入地講下去。
“領先文明的人是在地球上進化的,結果使得他們的神經元達到了最小。什麼叫最小呢?如果再小一點,那麼電信號本身就太微弱了,而自然界裡無處不在的微觀電子,會成為噪音而嚴重干擾它們。”導遊抬手示意周圍環境,“就像我們在這個廣場說話時,如果聲音太小,肯定會因為噪音而聽不清。
“而在這個位面,易色也會產生干擾。神經元裡面的電信號,是電子組成的,時不時地會被易色轉移掉,也就是失蹤了。還有些時候,卻又會突然多出來幾個電子。”
只要受過基本的教育,那麼如今的人們,尤其是貴族,都會聽說過物質的組成等常識。
假如按大體的科技水準,把現在換算成領先文明歷史上的對應時代,那麼大概會是“工業時代”的初期和中期之間。
在領先文明的那時候,即使最偉大的科學家,也仍在迷霧中艱難地探索著微觀世界的奧秘。
而這個旅遊團的普通人,就知道原子和電子大概是什麼東西。
至少,這位導遊不用向半個世紀前的前輩那樣,因為面對一無所知的遊客而感到無奈。
“按照學術的說法,這種現象叫做‘物質蝕(substance eclipse)’。而通俗地說,易色就像是淘氣的孩子,不停地玩‘藏東西’的遊戲。於是,我們祖先的大腦就亂了套。”
聽到這番話,眾人腦中紛紛浮現出模糊的熊孩子的模樣。
而楚門呢?
他默默看了一眼身邊現成的例子,然後被泛汐瞪了回去。
很有經驗的導遊話頭一轉:“也許你們會問,為什麼別的事物好像都挺穩定的,不怕易色搗亂?
“因為易色就像是無數個孩子在同時玩這種遊戲,導致它們形成了平衡。
“比如,在一塊石頭裡(他指了指雕像),有無數的原子和電子。而具體某一個原子或電子,它的精確位置並不重要。假如一個原子被移走了,但旁邊的位置上,幾乎同時,有另一個原子被移了過來,那麼這點小小的變化,對石頭整體來說,有什麼要緊的呢?
“但是,對於任何精密到一定細微程度的儀器,這就成了沒法忽視的干擾。
“大家應該都聽說過關於電腦的傳說吧。可惜,易色對於必須絕對精確的它們來說,幾乎是毀滅性的。
“正因如此,我們的先人們才沒法把領先文明的無數美妙成果直接搬到這裡來用。”
雖然從小就聽說了這些,但一邊遙望著宛如神跡的世界樹,一邊環顧著開拓者們和早期簡陋工具的雕像,此情此景下,每個人都仍然或多或少地唏噓感歎。
導遊把話題拉回來:“而人腦呢,可以說是一種最精密的儀器。因此它們當然同樣會產生混亂。
“結果就是各種精神問題。
“起初是不起眼的小毛病,跟老年人腦筋不靈差不多。但長期下去,全身的健康都會異常,而且開始看到幻覺。——這個雕像便是生動的寫照。
“為了解決這個嚴重的問題,我們的先人們發現了寧神木,並製作出寧神頭罩,把大半個腦袋都嚴密地保護起來。”
導遊又指向另一座雕像:一個女子頭上戴著笨重的大型頭罩。
泛汐打趣:“真像是個蘑菇。”
“可惜,這種方法成本太高了,而且頭罩十分礙事。諸位才戴著輕便許多的頭帶,也已經感到不方便了吧。
“所以,必須想辦法一勞永逸地解決。偉大的先人們還真的辦到了。請這邊走。”
旅行團來到一個兩人高的方形石牆前面。石牆上,貼著一張紙,是整個恩許之地的世界地圖:被切成三瓣的同心圓。
導遊繼續講解。
“地圖上綠色的小箭頭,就是我們現在的位置。中心點是世界樹,離我們不遠。小圓以內,是中心城。
“小圓和大圓之間的廣闊地區,分佈著我們熟知的三個國家,面積大體相當。在左上方的,是哉雜博(Xyzab);左下方,萊昂尼亞(Lionia)。我們來自的祖顯(Ancesto),位於右方。
“大圓之外,則是放逐之地(Exiled Land)。據說有幾十個大大小小的國家,而且經常變來變去。所以,這張地圖上乾脆就不畫了。
“接下來,我來做個小小的表演。請大家靠近。”
導遊把手掌貼在石牆上的一個圓盤,送入易念,啟動石牆內部的機關。
地圖前方(亦即它的垂直方向)出現了半透明的虛影。一個類似玻璃罩子的半球面,恰好蓋住地圖的大圓。地圖的中心點,伸出一條迷你龍卷,連接或者說刺破那個罩子弧面的中心。
“開拓者們在領先文明的指導和支援下,製造出了一個超級的回路基盤(circuit base)。它有兩個效果。在你們眼前是一個直觀的展示。
“效果之一是無形的易色隔離膜(Aether Membrane)。俗稱“宏大泡泡(Grand Bubble)”。它相當於恩許之地的屋子,把外面的易色隔離出去,而易色之外的物質和能量卻完全不受影響。隔離膜是個圓球體,一半在地面之下。其實,我們僅憑肉眼看不見它。這裡的是示意用的圖像。
“可惜隔離膜仍然會讓一些易色滲漏進來。所以還需要世界樹。它的學名是‘超大規模易色虹吸(Giga-scale Aether Siphon)’。它負責源源不斷地把易色聚集,並且噴射到隔離膜外面。很像是聚易站,但你可以說沒有比這更加‘浪費’易色能的聚易站了。
“兩者共同的結果,就是把恩許之地保存到了一個‘冰箱’裡。於是,我們得以享受到低濃度的易色,只有外界濃度的五分之二。於是,來自領先世界的先人們終於可以適應這個環境,並逐漸進化為如今的我們。隔離膜和世界樹,有著如此巨大的意義,所以它們被合稱為‘文明的第二火種’。”
“在靠近世界樹的地方,濃度會升高,甚至遠遠超過‘泡泡’外面。我們現在的濃度已經是平時的兩倍了。”導遊指了指自己的寧神頭帶,“這在很多方面造成了中心城的特殊性,大家在後兩天會慢慢瞭解到。”
我們是在泡泡中的文明。
楚門頭一次對這個常識有了無比直觀的感受。
至於泡泡之外,則是野蠻人的世界。
給正統人類屢次帶來世界大戰的各種敵方勢力所割據的混亂世界。
以及,魔王的故鄉。
於是與之相對,這邊後來也有了對抗魔王的、被選中的人——勇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