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子
*台湾語です
(引爆點:煌雄國中 教學樓C棟 國三層樓。)
「晏!快起床了!你不是說要去看哥哥的畢業典禮嗎?要遲到囉!」
媽媽的叫喚聲從樓下廚房竄進我的房間。
聽到聲音的我在被褥裡蠕動一下,揉了揉眼睛翻身坐起。
「啊⋯對欸⋯⋯今天是星期六。」也是哥哥畢業的日子。
看著床頭櫃上的鬧鐘,得知目前的時間是九點四十三分。
⋯其實不用這麼早去啦⋯⋯雖然嘀咕著但還是下了床。六月底些許的暑氣讓腳接觸到的地面微溫。
⋯隨便刷刷牙、梳洗一下就下樓吃早餐。走到樓梯之前會先經過哥哥的房間。
就算關著門,不用看也知道,剛考完會考的他讓房間呈現爆炸性的髒亂。參考書和考卷肆意躺在地上,有些還透過門縫露出了邊邊角角。真擔心我上國中之後是不是也會面臨這樣的日子。
「哎呀,怎麼這麼慢?快點吃,等等穿好衣服要出發囉。」看到我下樓來,媽媽就趕緊催促我坐到餐桌那兒,自己匆匆忙忙洗起碗盤。
嚼著菠蘿麵包,看著媽媽用直達光的速度收拾廚房用品。
⋯真是的,只不過是兒子的畢業典禮嘛,幹嘛這麼緊張。似乎是我的心裡話表現在了臉色上,離開廚房前媽媽匆匆瞪了我一眼。
不過也不是不能理解媽媽的心情,畢竟成為畢業生代表的哥哥準備在臺上致詞,身為家人的我們應當會感到自豪和緊張。但沒人會像媽媽那麼誇張。
說到這兒,想到了個重要的事。
「媽媽,我能晚點再去嗎?我有典禮行程表,可以等哥哥要致詞時再去嗎?」
我可是去看哥哥的喔,才不想聽些不認識的大叔長篇大論。
等媽媽再次回到面前,已經全身穿戴完畢,光鮮亮麗,一副要去參加婚禮的架勢。
「嗯,可以。如果你坐不住的話就糟糕了吧?吃完飯後記得吧盤子放進水槽喔。」稍微叮嚀一下,拿起鑰匙扔進包包,就飛也似的奔出家門。
「⋯路上小心。」平常我是不會對出門的家人這麼說的。但看到媽媽今早的行動模式,不想替她擔心也難。
⋯喝完最後一口牛奶,放好餐盤,動身回房穿準備換衣服。
上樓第一時間映入眼簾的是哥哥雜亂不堪的門縫。
「唉⋯真是有礙觀瞻⋯⋯」邊嘆氣著將突出的紙張用腳尖給抵回去。「明明什麼都很厲害的,就唯獨打掃不行。」
莫華。我的哥哥是大家公認的三好學生。功課很好,體育也挺強,重點是似乎有點帥⋯?總之聽說還蠻受女生青睞。
有這樣的優秀哥哥擋在前頭,雖然多少是有些不吃香,不過努力盡到自己本分的我,並沒有受到太大的壓力。反之常被街坊鄰居說是小號的莫華,但我還差著遠呢。還有真希望那個「小號」和我的身高沒有關係。
⋯穿上白色T恤和牛仔褲,外面再套一件防空調溫度過低的格紋襯衫,鑰匙和節目表塞進褲子的後口袋裡。準備就緒,可以出發了。
「叩噠」一聲關上門,我就被關在了愈漸炎熱的戶外。
用手抵擋太陽的光線,瞇著眼睛看向天空,只有幾朵飄忽不定的小白雲在緩慢移動。
⋯應該是沒機會下雨了。想著,跨步向前邁進。
「我想想⋯出門時是十點十五,典禮是在十點開始。校長致詞、理事長致詞、家長會長致詞⋯⋯大概四十五分左右到就好了吧?」單手拿著皺巴巴的節目表,低頭走在人行道上。
「啊呀。」陌生的聲音從頭頂傳來。不小心和別人撞個滿懷,就是走路不看路的後果。
「啊、啊,對不起!」我趕緊抬起頭來和對方道歉。
「呃、不,抱歉。」對方幾乎在同時也向我賠了不是。以那個人拿著手機的狀態來看,他似乎是邊走邊滑手機。所以我們雙方都沒注意到彼此。
和我相撞的,是一個留有及肩褐髮的男子,頭上頂著一副圓框眼鏡。用手機卻沒戴起來,是老花眼嗎?
「失禮了。」男子說完後,繞過了我,往我的反方向長揚而去。他經過我旁邊時好像還碎念著什麼。
⋯有什麼意見就說出來嘛,真是的。
離開漫長的人行道,穿過一個十字路口,馬上就可以看到哥哥的學校。
「糟⋯好像有點遲了⋯⋯」雖然坐車的話不用多久即可抵達,但如果用走的倒是需要很長一段時間。
向警衛打聲招呼,他就讓我進了掛滿彩球的校門。
「⋯呼⋯吁⋯⋯」在頗大的校園裡奔走,體力有點差的我,用不著多久就氣喘吁吁。
穿越教學樓,一棟白色圓頂建築佇立在其之後。這裡就是舉行畢業典禮的會場。
「終於看到了⋯⋯啊勒?」雖然憑著印象來到學校的大禮堂,但和想像中不同。應是杳無人煙的禮堂前廣場,現在卻充斥著畢業生與師長。
「咦?這麼早就結束了嗎?」在人海裡遊走,試著想找出哥哥或媽媽詢問一下情況。
⋯突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後頭逐漸接近。
「嗚哇嗚!」我連衣帶人被整個揪起離地十公分。掙扎之中,背後的不明人物開口說話:
「喂喂,你不是小晏嗎?好久不見啦!」發出的是一股熟悉的陽剛嗓音。
⋯這麼說,身後那人就是⋯⋯
「⋯戴、戴建陞哥哥⋯⋯」被吊起的我艱難的往左上方看去,出現在眼前的是有著粗硬短髮的陽光型大哥哥。
「怎麼?好像都沒什麼長高啊。有在運動嗎?」他開玩笑似的戳著我的痛處。
「幹嘛啦!你是我親戚嗎?我們上次見面才是兩天前欸!」我搖搖晃晃的揮著手臂抗議。「還有把我放下來!」
戴建陞。我哥哥的發小兼同班同學。因為住得很近,所以他平時最喜歡有事沒事就跑來我們家串門子。
⋯我也是看著這人的背影長大的。
身材高大結實,據說是籃球社的主力球員。比起女生,似乎更受他的後輩們歡迎。
「你是來找你哥的吧?我帶你過去。走吧!」他招手示意我跟上
「喔!」我小跑步追了上去。
⋯順便問問在意的事情吧。
「建陞哥哥。為什麼典禮的行程不太一樣?」我仰頭望著他發出詢問。
「是說,為什麼現在就中場休息對吧?」他明白我的意思,沒細想就馬上反問。
「嗯。」
建陞哥哥在我前頭領著我,邊走邊說:
「在畢業生代表致詞時,學校那邊好像出什麼狀況,說要馬上召人開會。於是乎,連致詞都沒結束就中場休息了。」他雙手抱胸,不滿地搖搖頭。
「是喔⋯⋯等等!這不就代表我連前半部的都沒聽到嗎!?」突然想到這件事的我眉頭下垂。
建陞哥哥看我失落的樣子,拍拍我的頭:
「不用那麼失望啦!那種致詞不管由誰來講都差不多,我聽了也很想睡呢。」
「不!不一樣!我就是想聽哥他演講!」我神情嚴肅地對他說。
建陞哥哥似乎被我的氣勢嚇到,拍我頭的手定格在半空中。過了一秒,重新摸下來:
「好啦好啦,那你就叫莫華再給你講一次吧。我想他應該還記得稿詞。」表情無奈地左右搓揉我的頭髮。
⋯雖然他像是在哄小孩的態度讓我有點不爽,不過很高興就算遲到了,也還能聽到哥哥的致詞。腳步不禁輕快起來。
越過較靠近白圓頂禮堂的兩座教學樓,來到距離最遠的一棟。因為大家都待在禮堂四周,所以此時這裡人煙稀少。
這就是有著哥哥們、國三學生們教室的大樓。這時有幾個人聚集在樓腳的花圃旁邊。在花圃那兒的,包括哥哥總共有四人。
湊近過去,那群人的其中之一注意到我們,揮了揮手。
揮著手的,是我認識的人。
他把手放下,對著建陞哥哥大喊:
「喂!你上個廁所也太久了吧?是掉進馬桶裡嗎?」
「歹勢!白頂館的人太多了。還有我是為了帶他來啦。」他回喊過去。指點出位在他身後的我。
「啊!是小晏!又見面了!」
那人也是哥哥的同學,名叫蔡佳盈。紮著低雙馬尾的大姐姐。比較特別的是,她是哥哥在別班的朋友。但不知為何總是和他們在一起。兩天前在我們家的聚會她也有出席。
在與另外我不認識的兩人說話的哥哥聞聲轉頭。發現我後,對著說:
「晏!你遲到囉,說好一定會來的呢?」他故作生氣的單手叉腰,另一隻手在我走過去之後用力戳著我的額頭。
「哎呀!在路上不小心撞到人,錯過一次綠燈嘛。」我逃過他的猛烈戳擊,晃著腦袋解釋。
他笑了一下,接著扶著我的肩膀轉過身,面對另外兩人說:
「這是我弟,莫晏。」
「你好。」「你好!」一男一女向我打招呼。
哥哥把我介紹給對方後,也告訴我了他們的事情。
戴著方框眼鏡的大哥名叫游昭榮,隔壁那位短髮姐姐是許溫詠。
兩位是男女朋友。
昭榮哥哥和佳盈姐姐一樣是D班的,而溫詠姐姐則是和哥哥與其他人都不同的A班。順帶一提,哥哥在B班。
我坐在花圃邊上默默地聽著哥哥們的談話。他們聊天時,我幾乎沒有插話的機會。
⋯這就是所謂的代溝嗎?我心想。不過也有可能是因為,除了建陞哥哥以外的人都和我不熟的關係。
⋯又或者是不想和小學生打交道?我不得而知。
在一旁觀看,我又更能體會我與哥哥的差距。
哥哥不論和誰都談得來。巧妙的言詞使人不自覺地跟著他的話語走。也許是社交事務時練出的話術吧。言談始終圍繞在哥哥身上。哥哥是他們的中心。
而我在學校裡只是個功課不錯的學生。會被老師誇獎,也有些朋友。
不過就是和哥哥不一樣。
要求他一件事和要求我結果不同。我會作好我分內應做的工作,但結束後就到此為止。
哥哥則是會在完成使命後,主動要求更多,不然就是去協助他人。這種態度使他受到很多人信任,成為眾多事務的中心人物,學習了很多不同的技能。上臺致詞也是這麼一回事。
可我總是害怕做這種事所帶來的反效果。
結果即是『其他的我做不來』、『別造成別人困擾就好』。用心有餘但力不足當藉口,對自己以外的事不聞不問。雖然沒有人因而對我有任何意見,心裡卻覺得過意不去。
能幫助人家為什麼不幫呢?多管閒事真的好嗎?會不會被別人嫌棄⋯⋯?猶豫不決的心情經常讓我錯過許多機會。
明知只要跨出那一步,就能更靠近哥哥一點。但就是做不到。
⋯我有能追得上他的一天嗎⋯⋯我看著談笑中的哥哥,暗自心想。
「噹ー噹ー噹ー噹ー」上課鐘聲響起,打斷了我的思緒。
⋯中場休息結束了嗎?
哥哥彎起手腕看了看手錶,抬頭對我說:
「晏,你差不多該回白頂館囉!媽媽剛剛在和一些老師聊天,應該也去那裡了。」
「疑?那你們呢?」不是要一起過去嗎?
佳盈姐姐代替哥哥說著:
「你有聽說提早中場休息的原因嗎?」她看到我點頭,繼續說。「主任們講了,如果到打鐘都還沒廣播學校會議結束,就讓國三生先回教室把原本要在典禮後開的班會開完,節省時間。」
「那我可以跟你們去教室嗎?」我不死心地追問。在會場等多無聊啊。
「不可以任性,莫晏。這怎麼想都是不可能啊。乖乖去白頂館等著吧!」建陞哥哥用力捏住我的頭,疼得我哇哇大叫。
「那!那我待在這裡總行了吧!等你們下來再跟你們一起去!」
「你確定嗎?白頂館有冷氣吹喔?」昭榮哥哥第一次向我搭話。
「沒關係,我不喜歡吹冷氣。請快點上去吧!」這不只是不想讓他們繼續問我話,動搖我的想法。
這裡真的挺熱的。再說其他的國三生們已經陸續進教學樓了。
看到我如忠狗般的堅持,哥哥姐姐們也無法多說什麼。
「那我們上去囉。別因為坐不住就亂跑不見呀!」哥哥無奈地笑笑,拍拍我的頭,離開花圃邊。與同學們步上樓梯之前,又對我揮了一次手。
我回揮過去,看著他們和成群的學生消失在樓梯間。
放下手,垮下肩膀,噓了一口氣。
⋯剛剛太多人在,不好意思跟哥哥說要他致詞給我聽呢⋯⋯
說到想要聽哥哥致詞,其實是希望能透過這個得到一些啟發。
⋯等會他下來後,趁別人不注意時馬上拜託他吧!
想到這裡,心情不自覺地認真起來,坐直了腰桿。
「噠、噠、噠、」一種緩慢的腳步聲,從耳後傳來。
隨聲音出現的,是一位不像是學校學生的大姐姐。身穿淡藍色系連身裙,束起一半的奶茶色頭髮在空中飄揚,是個很漂亮的女子。
⋯她也是畢業生的親友嗎?
雖然看起來年紀和哥哥相仿,但流露出的成熟感似乎超越了他。
⋯有可能是某個人的姐姐吧?我暗地如此認為。
在我思考之時,大姐姐轉過身來,面對著我。
沒想到會對上眼,我顛了一下。就靜靜的等待大姐姐下一步的舉動。
她哼了一聲,轉回身。開口:
「小弟弟。」她的聲音顯露出她的面無表情。「我勸你不要繼續待在這裡比較好喔。」
「嗯?!」突如其來的發言使我不知如何是好。
「不要待在這裡比較好。」她又說了一次。
此時我稍稍反應過來了,於是問她:
「呃嗯、那個、為什麼?」
「⋯⋯」
她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只是自顧瞪著大樓,若有所思的喃著什麼。不久,斜眼向我瞄來。然後沒頭沒尾的問了一句:
「你是莫華的弟弟?」
「!?」雖然她沒回答問題讓我不太高興,但還是止不住訝異。
她怎麼會知道我是莫華的弟弟呢?難道她是哥哥的朋友嗎?但是又認得出我的長相⋯
哥哥沒有手機,也不可能隨身攜帶我的相片,難道我們以前在哪見過?
在我絞盡腦汁地思考的同時,她轉來面對著我,又再次發問:
「你是莫華的弟弟嗎?」
⋯她有別人一表現出緘默裝態就重複發言的習慣嗎⋯?但再不回應也不是辦法。
「嗯⋯是⋯⋯」我姑且如此答道。
話剛離口,大姐姐的臉上不知為何咧出了笑容,令我忽感錯愕。
「⋯啊啊,太好了、太好了。真是剛好。」大姐姐手指碰著嘴唇自言自語。「候選人的弟弟啊⋯那就沒關係了⋯⋯」
⋯這是什麼意思?哥哥是候選人?什麼沒關係?大姐姐的話語太過奇怪,使我腦袋打結。
她垂下雙臂,慢慢向我靠近。
不知道那個人想做什麼,我下意識地將身軀往後靠。花圃灌木叢刺痛了我的背脊。
她在我前方一公尺的距離停了下來,而後用手翻起連身裙的領子,將領子拉近嘴巴:
「引爆。」
電光石火之間,一陣沖天巨響在我們頂頭上炸開。樓層整排被震碎的玻璃在陽光下如星雨般飛散,伴隨著強烈熱潮潑灑在半空中,隨即濃重灰菸冒出。
一切像慢動作一樣,玻璃緩緩在我們身旁落下。
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眼睛乾巴巴的,看著事實隨時間逐格撥出。
⋯啊⋯⋯三樓⋯⋯是哥哥的層樓⋯⋯
視線無法離開天空。這時感覺到一股溫暖貼上臉龐。
大姐姐彎著腰,把手撫著我的左臉,用堆滿笑容的嘴臉,直視我的眼睛,以我聽過最溫柔的聲音對我說:
「這件事或許會對你造成永久無法抹滅的傷痕。所以姐姐我,就幫你消除記憶吧!不過⋯⋯」她輕笑一下,大姆指的指尖在我左眼角用力劃下。感覺得到劃傷的部位冒出了血珠,刺痛得我想逃離,卻發現自己動也動不了,連張嘴也無辦法。
大姐姐離開我臉邊,用左手扶著右手肘繼續說:
「既然以後還得找回你,就必須留下『記號』才行。今天的事是我們之間的秘密喔。」她舔了舔沾染血跡的姆指後,歪著頭微笑。「期待今後再相會,莫晏。」而後就隨著聲音消失在憑空之中。
⋯消、消失了?!來不及反應完,腦袋忽然一片混亂,意識也跟著朦朧起來。
⋯在我暈過去以前,最後的念頭。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大姐姐是什麼人?
⋯哥哥,死掉了嗎⋯?
然後,我失去了意識。感覺到身體撞上了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