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話 遠流漪路
遠流漪路正面臨一個嚴峻的問題。
當莉芙遵循指示站到一片普通灌木前，她表情嚴肅地開口詢問。
「在你眼裡，那些草木的靈魂像什麼？」
「很小的點⋯⋯啊，像餅乾上的糖粉粒！」
「你拿誰的靈魂來比較？」
「烏蘭！」
額角青筋猛烈跳動的感受，對漪路來說實在是久違了。上一次體會到這種滋味還是生前被雷開翼追趕的時候，這對父女在意外的地方都同樣令她頭痛。
所謂「嚴峻的問題」為何？那就是莉芙對於靈魂「虛弱狀態」的認知。
莉芙踏出翊雰族地後，才真正接觸到「平凡的浮界之民」。如果以莉芙曾見過的存在為基準，大部分浮界之民在她眼中，理所當然都會被看成虛弱且餘命無幾的生物。
換言之，一開始的標準高過頭啦！規模都是比較出來的，見識過星辰大海後其他盡是渺小之物，比渺小之物更加渺小的存在，豈不是連塵埃都不如了嗎？
「泛尤黎塞大人。您沒有把常識塞進她的腦袋裡嗎？」
啊，特地加上敬語了呢。這是漪路超級不爽的情緒表現吧。
「別忘了你是默弦。靈魂的知識在浮界不是常識，除了古老四族，能明確看見靈魂型態的浮界之民本就屈指可數。既然莉芙缺乏這方面的正確認知，由身為默弦的你來教再適合不過了。」
幸好漪路原本就是性情淡漠的人，用鎖鏈可以順利壓制心中那股燃起的衝動。畢竟莉芙雖然是天族，卻是身體罕見的與精神相合、貨真價實的小孩子，讓她聽見以某人為對象的污言穢語有礙教育。
深呼吸——吐氣——冷靜。
「⋯⋯我知道了。」
「你可以慢慢來，不急於一時。」
漪路果斷無視上司那理所當然的廢話，在漸趨昏暗的天色下開始尋找適合歇息的場所。
默弦善於與黑暗共處，在黑夜中的視物能力更勝於白日，因此迅速籠罩樹林的夜色對她沒有任何妨礙，很快就找到一處平坦乾燥的土丘。
「今天在這裡露宿。我來準備被舖，生火交給你。」
「好～」
設下防塵陣法、從儲物空間拿出床被的同時，漪路也在觀察莉芙的行為。找好地點的莉芙熟練操作大氣魔力，用風運來乾柴、運土隆起基座，最後引火燃起一座略顯可愛的圓形篝火。
想必是烏蘭的教學成果吧，真會帶孩子。
要是自己也能像她那樣就好了。漪路暗自感嘆，默默完成手邊的工作。
「⋯⋯⋯⋯」
「⋯⋯⋯⋯」
事實證明不行。要像烏蘭一樣太難了。
晚餐使用了伊方大人給的調料，因此遠流漪路可以什麼都不做，無聲地看著莉芙埋首於美食中。
等到晚餐時間的寬限期結束後，坐在篝火旁的兩人開始相對無言。
莉芙用單純而無辜的眼神望著遠流漪路，對她為什麼不說話感到疑惑；遠流漪路不知要說什麼，在女孩的眼神下備感壓力，袖中鎖鏈一直維持在抑制狀態。
「幽魂使大部分時候都單獨行動。漪路很久沒和烏蘭以外的人交流過，還不習慣談話。」
「是這樣啊。」
鎖鏈突來的話語打破了僵持的情況。莉芙似懂非懂的點頭。
遠流漪路默默看著莉芙和鎖鏈互動，對會試圖調和氣氛的上司感覺很陌生。泛尤黎塞平常對幽魂使是完全放任的狀態，過去千百年她聽泛尤黎塞主動開口的次數也寥寥可數。
突然間，莉芙握緊拳頭站了起來。
「怎麼了？」
「烏蘭教過我。幽魂使的長袍可以依照意志變形。」
「沒錯。但我幾乎沒用過，你——」
「變身——！」
傻眼的漪路看著莉芙雙手高舉，在原地用華麗而誇張的動作轉圈。
莉芙原本和烏蘭同款的白袍，在轉動過程中迅速分解為光粒重組，當她自然停下動作時，身上已經換成一套仿似漪路衣著風格的黑色深衣。不但重現了衣領銀邊繡線的細節，原本串有鎖鏈的前襟也配合著扭曲重組，轉變成莊重而不失可愛的墨色小披肩。
「遠流，快看快看！」
「⋯⋯這是在做什麼。」
「因為要一起旅行嘛，我就把衣服換成和遠流相近的樣式了。啊，不過泛尤黎塞的鎖鏈不能變形，所以我另外加了外套。看起來應該還不錯吧？」
何止不錯，今年的童裝時尚獎就頒給你了。不但品味十足，還用這麼貼心的方式試圖緩和漪路的緊張，真是個好孩子——！
「時尚真不值錢。」
「？泛尤黎塞，『時尚』是什麼？」
「不需要知道的名詞，別在意。」
泛尤黎塞和莉芙對話的同時，仔細觀察莉芙身上裝扮的漪路不由得感到意外。對著有些形似兒時服裝的那套衣著，她在自己都沒注意到的情況下稍微放鬆了臉部線條。
「很好看。可惜那條鎖鏈成了瑕疵。」
「是嗎？我覺得還不錯啊。」
遠流漪路不由得微微皺眉。
之前在伊方大人的宮殿時，她藉由和烏蘭的短暫接觸已經共享過靈魂情報。
泛尤黎塞只說那是特製品，沒有對莉芙交代更多那條鎖鏈的詳情。因為莉芙隨身佩戴的白銀髮環也是看似金屬卻擁有特異性質的物品，所以那孩子才自然地接受說明，沒有繼續深究。
不過，在身為幽魂使的遠流漪路眼中就不是如此。
力量只是被收斂住，但依然是極端危險的存在。普通狀態下確實「不會對浮界之民造成傷害」，卻不代表沒有釋放力量的機會。那本就是權能的化身，是不應長留在浮界的幽界之物。
「你們的鎖鏈也有釋放權能的力量，不用過於緊張。」
「考慮到您在異界災禍時肇生的事端，對此緊張很合理。」
「事端？異界災禍時，泛尤黎塞做了什麼嗎？難道和最後擊敗異界神有關？」
「和你爸爸有關，以後有機會再說。」
「唔，好吧。」
因為和泛尤黎塞約定了。莉芙強行壓抑住自己的好奇心，希望早點想起關聯的記憶。
漪路注視著突然變得乖巧的莉芙，遲疑片刻後繼續保持沉默。這件事也從烏蘭那裡共享過，感性上雖然覺得泛尤黎塞是個混帳東西，理性上卻無法指責他。
他沒有做錯。他們也需要全力配合，在她想起來之前繼續隱瞞。
無論如何，都必須由莉芙自己找回記憶。如果沒辦法做到這一點，她的旅程就失去意義了。
「呼啊⋯⋯」
「變身耗費了額外精力。早點上床睡覺，明天才會有精神。」
「嗯⋯⋯晚安，泛尤黎塞。晚安，遠流。」
「晚安。」
漪路一開始保持沉默，單純觀望莉芙緩速爬向床舖的過程。但看到莉芙在逐漸糾纏的床被裡蠕動時，終於忍不住湊過去幫她調整姿勢、拉好棉被。不久後，莉芙的呼吸變得悠長而均勻。
凝視那張與人類種小孩相似的睡顏，漪路不禁開始和其他種族相比較。就算是天族，幼體也有共通的脆弱之處嗎。
「莉芙的狀況特殊。普通天族的幼年期不會這麼容易疲累和嗜睡。」
「所以，才需要我們帶著她？」
「在完全恢復前，她需要其他人守護。」
「我不擅長和孩子相處。」
「個人性格不值一提。你是除烏蘭外最適合和莉芙相處的幽魂使。你們都和涅烏法利恩有直接因緣，都對這孩子心懷愧疚。」
「⋯⋯！」
袖中光芒大盛。
遠流漪路立即壓住袖口，避免刺目的光線影響到熟睡的女孩。
「異界災禍的一切是命運使然。你以為憑一己之力就能引發奇洛第克修大陸的悲劇嗎？未免太過高看自己。」
「⋯⋯您每次說話都惹人生厭。」
「因為這是事實。」
遠流漪路沉默了。
幽界之主這一存在並沒有「謊言」的概念。雖然大部分時候都不會回答提問、或是只給出片面回答，但如果是像現在這樣完整解釋，所言必然是客觀事實。
「這也算是⋯⋯一種因果報應嗎。」
烏蘭是她生前唯一結交的友人。自烏蘭死後，剩餘的千年生涯中她不再與人結伴而行。若是有，那也必定是主動找上門的麻煩。
不管是帶著涅烏跨海流亡、被雷追著詢問往事，還是壽終前被榭雪莉翡纏著一同尋找地脈淤積點——生前的她逃不開與天族扯上關聯的宿命，就連成為幽魂使後亦然。
異界災禍是命運使然，她卻不能就此置身事外。
千餘年前未結的因果讓年幼的莉芙同時經歷了喜悅與苦難。現在被託付照顧孩子這種不自在的工作，或許正是為了清算這份責任。
不過⋯⋯她雖然不討厭莉芙，卻對她身為「雷的女兒」這件事有些意見。
回想起雷那傢伙在異界災禍看見自己時，睜大雙眼的癡呆表情和脫口而出的那句「您居然返老還童了嗎」，漪路面無表情的把手上柴薪捏成木屑。
「我又不是自己選擇變年輕⋯⋯」
幽魂使無法決定自己的外貌年齡。她在成為幽魂使之前，未曾想過會重返一百多歲的少女時期。
雖然知道雷只是對故人重逢太過驚訝，但每次想起這段往事，她的心情依然十分不愉快。要是只有兩人倒也罷了，偏偏是在所有天族都聚到奇洛第克修的時候⋯⋯拜此所賜，她在天族中的知名度和烏蘭可以並駕齊驅，連年輕的第四世代都能認出她。
啪嘰。
又一把木屑自漪路掌心落下，被火舌盡數吞噬。
其實⋯⋯漪路的抱怨不難理解呢。漪路出生的年代只比雷早一百多年，現在雷的年齡已經遠超過漪路的壽命了。而且雷在天族中是不常改變外貌年齡的類型，正可謂是永保青春。那麼外貌不變卻擁有深邃內容的存在，可以算是永遠保持在裝年輕的狀態嗎？值得探討一番。
「多餘的煩惱，漪路。雷的心思沒有複雜到能嘲諷你裝年輕。」
「您居然會開尊口回答這種形同廢話的問題，我應該多謝您嗎？」
「不需要，和平常一樣就行。」
營地重歸寂靜。只餘下篝火偶爾響起的爆燃聲。
遠流漪路更習慣這樣的靜夜，但她內心其實還殘留著對剛才短暫言語交鋒的驚訝和疑惑。平時根本不可能和泛尤黎塞有這種無意義的對話。
遠流漪路默默看了一眼酣睡的莉芙。
不知是不是因為受這孩子的影響，她那位外表看似和藹可親，實際上一直用冷漠疏離的視界來觀測命運的上司，好像變得比較有人性了。雖然只有極為渺小、細如微塵的一點點。
漪路認為只有一點點是當然的。但我覺得對你來說，已經非常多了呢。
視界之間可以互相觀測，也可以限縮範圍。
不只是單純做為那孩子的臨時監護人。你也有想在這趟旅程中尋求的東西⋯⋯對吧？
⋯⋯⋯⋯⋯⋯⋯⋯
漪路在幽魂使中，對生前習慣抱持的看法偏向「可有可無」那一派。因此當莉芙打著哈欠起床時，趁著夜色勘查完周邊一帶地形的漪路剛好踏著晨間露水回來，開始做出發前的準備。
至於路上拔了新鮮幼嫩、營養美味又適合小孩子食用的野生山菜，只是順手而為。
漪路平時沒有料理的習慣，身上攜帶的食物多半是巡迴街市時心血來潮購買。伊方大人給的調料數量有限，她認為要更有效率使用，必須配合浮界之民的習慣。
當莉芙就著水盆洗臉時，漪路一臉嚴肅的攪拌湯鍋，逐一加入山菜後試味。烏蘭曾說過，料理是加法。只要她嚐起來算不錯，應該就能達到讓那孩子融入浮界生活的標準。
當莉芙開始小口喝粥的時候，漪路裝作漫不經心問了一句。
「能入口嗎？」
「嗯，很好吃！」
聽到了正向評價，漪路心中湧出謎之自豪感。她覺得自己抓到了訣竅。就算不完全依賴伊方大人的調料，以後應該也可以做得很好。
雖然和烏蘭不同類型，但漪路也是個可愛的好孩子呢。不過，調料嗎⋯⋯大概是顧慮到平常不習慣進食的存在，突然要照顧一個活人會有思維落差。看來之後漪路的生活方式，會變得和莉芙一樣規律。
還有你果然對這種生活日常沒有興趣啊。就讓我來默默觀望她們吧。
「出發前，先定好規則。」
「嗯嗯？」
將所有行李收進儲物空間後，漪路走到莉芙面前蹲下，對上她好奇的視線。
「我不會像烏蘭那樣主動找話聊，但你疑惑時能發問。知道的事我就會回答，明白了嗎？」
「好的！」
確認莉芙點頭之後，起身的漪路默默伸出了手。莉芙愣了一下，然後露出燦爛的笑容，主動牽上那隻沒有溫度但透出溫柔的手掌。
開始形成默契的一大一小彼此牽著手，逐步踩過荒野蔓草，順著陡峭山路朝默弦的村落前進。
少女沒有主動說出口。因此，注視她們的觀測者們也緘口不言。
這趟路程極為短暫，極為遙遠。
這是女孩漫長旅程的一部分。
同時也是放逐自我的默弦少女，近兩千年來初次踏上的歸鄉之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