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話 為月色暈染的故事
清澈的泉水攜著銀白色的月光前行,在厄回王宮周邊編織出一幅花紋繁複的銀絲地毯。以王宮為中心的大圓圈與數個連接行政設施的小圓圈相連,線條由密至疏的朝外延伸。
於外側圈起大片綠蔭的某處橢圓區域內,一棟華美的花園別墅靜靜坐落於中央。迎接完貴賓的宅院與沉靜的夜色一同漸漸入眠,只剩潺潺流水聲、蟲鳴與巡邏守衛的腳步聲共伴,譜出達里亞切特有的夜曲。
宅院的最深處——用來招待貴賓的主館頂樓陽台上,與花園景緻相連的一扇落地窗緩緩開啟。
率先跑到陽台上的女孩站到邊緣,興沖沖的四處張望。跟在後面的巨漢輕柔地將女孩抱上圍欄,傾身靠著圍欄與她並肩而立,眺望遠方廣闊的夜景。
夜風拂動女孩的長髮,閃爍出如同月光一般的耀眼光芒。
「步恩畢,這裡的景色好棒!遠方的王宮主體一覽無遺呢。」
「因為宅邸主人是費雷敦的母親啊。那位公主在安排我們的住居問題時,確實相當盡心盡力。」
「費雷敦?」
「就是現任國王費雷敦・賈布胡夫。我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去看法爾札德的後代,調皮搗蛋的小鬼如今也當爺爺了哪。」
莉芙眨了眨眼,盯著步恩畢的側臉不放。
「怎麼啦,小公主?用那種眼神看著我?」
「總覺得,步恩畢好像某種隱形的守護老爺爺喔。」
「我只是看著他們罷了。和守護扯不上一丁半點的關係喔。」
灑落的月光為步恩畢鍍上一層清冷色調。那張被照出歪曲陰影的笑臉,隱約浮現出自嘲之色。
「那些小事暫且不提,先履行和小公主的約定吧。既然已經來到厄回,我也沒有理由再瞞著你了。」
當時在「王殞之地」講述的歷史,小公主還清楚記得內容吧?我在王宮花園中自爆而死,再次恢復意識時,已經墜入了幽界地獄。
我的靈魂飄在血海上空,面前是有著恐怖威壓的老大,以及幾名陪同在側的司刑和司獄。雖然是後來才知道的事,但據說像我一樣由老大親自審判的靈魂是非常少見的。
老大宣讀我擾亂命運的罪狀,最後將我判處兩百年的血海之刑。判決合情合理,我也心甘情願接受。於是我就這樣浸到血海中,開始了漫長的刑期。
只說「浸在血海中」,小公主或許不太理解為什麼這是刑罰。血海會持續賦予罪魂相應的灼燒之痛,還會主動將罪魂往下拉,讓他們無法逃脫。當然,血海還有其他懲治罪魂的特性⋯⋯不過那不是現在的重點,就不提了。
刑期滿一百年後,老大突然將我從血海中撈起。他說,既然血海無法壓制我的執念,就該考慮用其他方式讓我為自己的罪過負起責任。
那是莫特納沃帝國瓦解六十年後發生的事。大荒漠中出現了一個不合常理的漂流物——匯聚了諸多亡魂的「鬼城」。鬼城的主體,正是拿弗卡坎的靈魂。不管是瑪希拉、紐伯烏還是阿瓦米爾,我昔日的戰友幾乎全在那座城中。
老大曾經派烏蘭大姐和遠流去查看,試圖將那座城裡的居民帶回幽界。不過她們與大荒漠都沒有深切緣分,就算順利進入鬼城,它也會立刻遁隱。而且大荒漠除了各種時空歪曲外,整體還覆蓋著一層模糊生死界線的概念。界域壁的拉力,根本不足以將「鬼城」這樣的執念聚合體帶往幽界。
當初殺死拿弗卡坎、動搖大荒漠整體的命運流向後,我早已成為偏離者。執念成為我的靈魂之礎,生出永不止息的憤怒之火。為了控制這份血海也無法壓制的憤怒,也為了斬斷過去的緣分,我接受了老大的提議。
成為第五幽魂使後,我開始負責巡迴天炎大陸並回收靈魂的工作。每次踏足大荒漠時,我都會特意尋找鬼城的蹤跡,甚至拜託全知的老大告訴我空間座標。抵達那些座標後確實找到了鬼城,但每當我想接近,城市就會如海市蜃樓在空氣中消失。
老大是這麼說的——只要我仍心存逃避,無論告訴我多少次座標都沒用。所以,之後我也不再問了。四百年的漫長時光裡,我依然能偶爾遇見鬼城,卻沒有一次成功踏進那座宏偉的城門。
然而⋯⋯和小公主一起旅行後,總是遵循既有規律的星空,出現了許多我無法判讀的變化。或許,這次我真的能找到。找到那座束縛了諸多故人的虛幻之城。
故事的最後一個字隨夜風遠去後,寂靜持續了好一陣子。
莉芙迎著涼爽的微風晃動小腳,與陷入沉默的巨漢一同仰望浮界天空上明晰的圓月。
「步恩畢。你在逃避什麼呢?」
「⋯⋯抱歉,我現在還沒法好好說出口。等離開厄回之後,我一定能做好心理準備——」
「廢物總是會重複相同的言詞。持續對莉芙維持同一套說法,更證明你是廢物中的廢物。你之前在路上對莉芙的照顧還算可圈可點,現在已經變成連小丑都不如的可悲存在。」
「老大,你今天是不是特別嗆!?是打算把前幾天沒罵的份一次補回來嗎!」
「是。」
「嗚哇,回答的真夠乾脆耶。不愧是老大,讓人連生氣都提不起勁。」
「因為你是廢物。」
「是是是,我就廢。這樣您滿意了嗎,老大?」
「弄清楚你該坦誠的對象。我對現在的你無話可說。」
「?泛尤黎塞⋯⋯?」
莉芙輕輕撫摸進入隔絕狀態的鎖鏈。
她知道泛尤黎塞對步恩畢的態度一直很嚴厲,剛才的對話卻和平常有著明顯的不同。並不只是單純訓斥步恩畢,話語深處還隱約帶著些微失望與惱怒。
「步恩畢,雖然我想盡量尊重你的心情⋯⋯但是,你已經和鬼城錯過了四百年吧?你要繼續逃避,繼續和他們錯過嗎?」
「⋯⋯!」
不、不愧是莉芙——!不帶任何雜念,真心為對方擔憂的表情和眼神,直接讓步恩畢的表情肌控制破功啦!
莉芙終於有機會直視那堪比抽象藝術的扭曲顏藝!!快看快看,她的眼睛睜得好圓、好可愛喔~~!這值得收進你的世界紀錄收藏前十了吧!
這次我不會再叫你壓抑愉悅感了!因為我現在和你的心情類似,看到步恩畢自我逃避的事實被這種方式戳破,感覺超~爽~啊!
「呵。」
「!?泛尤黎塞,你在笑嗎?」
「沒錯喔,莉芙。這傢伙自取其辱的模樣,讓我非常愉悅。」
「啊⋯⋯是泛尤黎塞喜歡看人受苦的那一面?嗯~~~」
莉芙把手交叉放在胸前,眉頭皺成一團。不過她只花三秒思考就得出結論,表情再次變得明朗。
「雖然覺得有點微妙,但果然還是希望泛尤黎塞心情能變好!步恩畢,待會我會幫忙安慰你的!再稍微忍耐一下!」
「謝謝你,小公主。不過我想不用了。多虧老大難得一見的笑聲,我的失落已經被怒火燒光了喔。哈哈哈哈哈。」
「是這樣⋯⋯嗎?」
莉芙疑惑的眼神輪流在步恩畢和胸前來回。
一邊是臉上青筋暴凸,瞪向鎖鏈的眼神充滿殺氣的獰笑巨漢。一邊是突然發出笑聲後就解除隔絕狀態,散發出滿滿愉悅情緒的鎖鏈。
「嗯~~⋯⋯」
莉芙歪頭思考了一下。
下一秒,步恩畢發現面前的女孩消失了。緊接著背上一沉,兩隻小手環住他的脖子。
「小公主?突然怎麼了?」
「步恩畢,今天我們一起同床睡~」
「啊?那樣可不妥。之前和你旅行的幽魂使都是纖細的女性,但我是個粗獷的大男人啊。」
「駁回!人家有和蒼一起睡的經驗,而且蒼的身材也很高大!步恩畢當然也可以一起睡!」
「⋯⋯那是夫妻倆圍著你共眠的溫馨畫面啊。拿來相提並論未免太牽強了吧。」
「那人家把步恩畢當成熊型抱枕就好啦。一起睡、一~起~睡~嘛!不答應的話,人家就不從你身上下來喔!」
「喂喂,不是吧⋯⋯」
步恩畢試圖伸手把莉芙抱下來。不過嘛,莉芙當然不會讓他如願。當他的手接近時,莉芙就用空間魔法移動到其他位置,把那具高壯的身軀當成捉迷藏的場地。
上演無尾熊式背姿、袋鼠式腹部育兒姿、樹獺四腳朝天抱手姿等姿態後,步恩畢無可奈何的蹲下,放任莉芙爬到自己頭上。
「⋯⋯唉,算了。就這一晚喔。」
「耶~!」
開心的小小V字手勢和底下自暴自棄的那張臉,真是強烈的對比呢~
我已經笑夠了,所以接下來會回到單純的觀測模式。不過,你應該還有想說的話吧?接下來我就靜靜看著囉。
「我現在心情非常愉悅。所以,和莉芙說些過去的小故事吧。」
「過去的小故事?是什麼啊,泛尤黎塞?」
剛取得勝利的莉芙放鬆地往下滑,停在自己最習慣的肩膀位置。她撐起上半身,讓胸前的鎖鏈處於和步恩畢耳側差不多的高度,方便他一起聽故事。
「最初創造鬱儀和結璘時,參考的便是日與月的相對概念。現在只留下抽象的日月信仰,不過世界曆早期的大荒漠居民,曾將結璘視為實際降臨在大荒漠中的月亮來崇拜。」
「結璘奶奶⋯⋯是月亮?」
「結璘的銀髮銀眼,與浮界之月有著相互映襯的光芒。那孩子會出現在大荒漠的迷途者面前,將他們帶到安全的地方。因此現存的信仰中,有著月亮能為人們勘破迷障、指引幸福未來的說法。」
「指引迷途者什麼的,聽起來好浪漫喔~」
「莉芙,你也是月亮。」
「我?」
原本悠哉聽故事的莉芙,因為突來的指名再次睜大眼睛。
「你和緹娜都繼承了結璘的外貌和光芒。你們都是月之子。」
「我和媽媽⋯⋯是月之子⋯⋯?」
「原來如此。有這種傳承脈絡的話,小公主就是時隔兩千多年後重新降臨在大荒漠的月亮吧?唉呀~小公主的可愛度又更上一層樓了。惹人憐愛的角度簡直無懈可擊呢~」
「咦?是、是不是有點誇過頭了⋯⋯?」
「才不會呢。小公主世界第一可愛!被你親近撒嬌是至高無上的幸福!能和最可愛的小公主結伴旅行,是我從生前到現在遇過最幸運的事哪~」
「謝謝⋯⋯話說,時間不早了!快去睡覺,快點!」
莉芙把臉藏進肩膀的衣服皺摺裡,拎起小拳頭在寬大的肩膀上錘了好幾下。看見邊緣逐漸泛紅的膚色,自認扳回一城的步恩畢愉快地笑了起來。
這次他順利將不再躲藏的莉芙抱到胸前,有些手癢的搓揉起那頭在月光照耀下如同銀緞的秀髮。
——下一秒,比平常更冰冷的聲音從他靈魂深處響起。
「你的一舉一動都在將可愛反轉成噁心。不要在莉芙睡前增加你帶給別人的反胃程度,我不允許你成為散播嘔吐症狀的行走公害。要是情況繼續惡化,我會強制你回血海徹底消毒。」
「老大,你真▉▉的是個▉▉▉又▉▉▉▉的機掰上司。」
「烏特諾瓦已經罵過很多次類似的話。言辭的創意度、精確度、結構完整性,你每一項都不如她。表現過於可悲,連給評價的必要都沒有。」
「是喔!!那還真是謝謝您精闢的結論啊,老大!!」
被毒舌全開的上司狠狠戳過一輪的步恩畢再次青筋暴凸,原本向前的腳步也停了下來。
短時間內激烈變化的情緒,自然瞞不過莉芙的眼睛。她偷偷抬頭確認步恩畢的模樣,嘟起嘴開始敲打他的胸膛。
「你在和泛尤黎塞說悄悄話對不對?不要發呆了啦,快點去睡覺!睡覺~~!」
「好好好⋯⋯我都聽你的,小公主。」
氣惱的撒嬌聲,反而微妙地驅散了步恩畢心中的惱怒。他輕拍著莉芙的背,重新邁出穩當的步伐將她送回臥室。
躺上柔軟舒適的床舖之後,臉色還有點紅的莉芙立刻全力抱緊擔當熊型抱枕的步恩畢,把大半張臉緊緊壓進他的胸膛。對此只能苦笑的步恩畢拉好棉被,調整成她能睡得更安穩的姿勢。
片刻後,均勻的呼吸聲和逐漸放鬆的力道證明莉芙已經進入夢鄉的事實。不過,在一旁守望的步恩畢依然清醒。
身為幽魂使的他,可以自由選擇是否入睡。轉動手腕後,其中一個手環型的魔道具隨之啟動小型結界機能。寒氣與雜音被隔絕於床鋪外側,餘下溫暖與寧靜給酣睡的女孩。
步恩畢默默凝視懷裡靜謐的睡顏。似曾相識的久遠往事,從記憶深處逐漸浮現。
——和孩子一起睡這件事,其實並沒有那麼陌生。
過去當他作為「遊樂器材」被爭搶排隊順序時,狡黠的法爾札德選擇退出孩子之間的爭奪戰,轉而以「向阿姨學習知識」為名目,帶著妹妹直接跑來他家。表面上是普通學習,實際上包辦了午餐、下午茶到晚餐的時間,儼然把這裡當成他們的另一個家。
這種濫用特權的行為,自然招來了其他孩子的抗議。然而,早有準備的法爾札德把妻子送的糖果重新包裝,再將所謂「步恩畢將軍家的糖果」分享給所有人。那時孩子們歡欣鼓舞的將法爾札德奉為首領的景象,連他看了都不禁感嘆外甥有收買人心的資質。
因為拿弗卡坎和瑪希拉對兒女外出的態度非常寬容,妻子也很喜歡他們,後來兄妹倆甚至會直接留在家裡過夜。除了必須適應床上多出兩個活潑好動的孩子外,還得學會抱著他們一起睡的安全姿勢。
在當時的他眼中,七歲的法爾札德和三歲的亞芙薩內都是同樣脆弱的存在。如果在睡眠期間下意識用力一握,他們的身體肯定會被無情捏碎。
不過,這份擔憂未曾化為現實。就像對待妻子一樣,他也在不知不覺中習慣了如何溫柔照顧這對小兄妹。
某次賴床的亞芙薩內不願放開他,他只好一路頂著眾人奇異的目光,硬著頭皮去向表情似笑非笑的瑪希拉求救。結果之後幾天開始出現他是優秀保母的流言,嚇得他叫拿弗卡坎趕緊把自己派上戰場,盡速遠離那些女眷間的閒談。
那確實是段極為美好的回憶。所以,他能理解法爾札德在「王殞之地」留下的那篇隱藏碑文,為何充滿對過去的緬懷。
⋯⋯直到那場內亂爆發,一切成爲逝去的過往為止。
拿弗卡坎的言行更加冷靜,戰略也變得更加冷酷。
法爾札德與亞芙薩內褪去孩童的天真,開始不擇手段擴大政治影響力。
瑪希拉和其他戰友們不再對敵軍抱持同情,毫不猶豫收割所有生命。
還有被敵軍冠上「赤血修羅」的名號,所到之處必然鮮血遍地的他。
國家版圖不斷擴大。周圍事物理所當然的快速變遷著。
然而,他知道其他人和自己不同。他們⋯⋯依舊保有本質。
拿弗卡坎一家人待他比以前更好。
彆扭的紐伯烏和他的對話中少了刁難。
寡言的阿瓦米爾變得會主動和他分享生活中的各種趣事。
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將最好的一面留給他,盡力縫補過去的傷痕。
最後那場宴會仍是如此。父子倆把他的座位安排在最近的位置,希望他能一起作為主角參與到最後。
所以,他非常清楚。
他們從來沒有對不起自己——
「⋯⋯為什麼啊,法爾札德。你明明目睹了一切。為什麼,為什麼要稱頌殺父仇人⋯⋯?」
無人傾聽的低語,於靜寂中獨自消融於無形。
清冷如霜的月光沿著窗緣灑落,在床緣留下一角空白。
跨越數千年不變的光芒,依然清冽、美麗⋯⋯而又寂寞。
懷著迥異心情入眠的兩人,在月光的陪伴下度過了在水之都停留的第一個夜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