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話 翊雰
湛露飛越無數山峰，降落在一處幽深寬闊的溪谷中。清澈見底的碧藍川流在近乎垂直的白色岩壁下流淌，將溪谷隔成幾個區域，而和峭壁相同材質的地面沒有泥土，閃爍著虹光的白岩表面只有少數白色或透明的植物生長。
莉芙先前在高空中已經一窺嗣翎地區的全景，和伊方宮殿內的北方地景有些類似，在大小山嶺與岩地間佈滿數不清的川流與湖泊。雖然總數不算多，但各個水域中皆有小如白點般四散活動的翊雰身影。
她們落地的溪谷是翊雰比較集中的地方，但即使如此，白點也只是變成較飽滿圓潤一些的白團子。為了看得更清楚，莉芙將感知外擴——
「在這裡建議不要擴張空間感知。翊雰生性內斂敏感，容易嚇到她們。」
「原來如此，我知道了。」
回想起在伊方宮殿的時候，湛露好像就是這樣察覺到自己的視線。不過，就算不主動去看翊雰們，視線好像也開始往這邊集中了⋯⋯？
「還請莉芙大人見諒。此處訪客極少，如您這樣的人物來訪更是難得。」
「是這樣啊。」
是指天族很少來拜訪吧。難道就像伊方的庭園那樣，進來這裡也有什麼限制嗎？
「沒有限制。天族和多數異人之間有默契，非要事不會去打擾對方。」
「哦哦。」
活動圖書館⋯⋯不對，萬能知識庫真厲害。這是得體的稱呼吧？而且現在也沒辦法揉我的頭了吧？
「勉強給及格分。下次記得說出心中所想，不然旁人會疑惑。」
「是泛尤黎塞先回答我的嘛⋯⋯」
在微微嘟嘴的莉芙身旁，同行者顯露出不同的反應。
剛收起羽翼的湛露確實有些疑惑。不過翊雰本就對幽界之主有一定理解，推斷剛才應該是幽界之主看穿莉芙心中所想而做出對應回答，所以馬上就恢復平淡的態度。
依然牽著莉芙的遠流漪路則是一副習以為常的樣子。雖然與上司共同旅遊是破天荒頭一遭，但她知道時刻觀測萬物的惹人厭上司理所當然能看穿一切，所以並不意外。
「湛露，我們在這裡能停留的時間不多。把要做的事先做完吧。」
「我明白了。」
湛露發出長吟。這是翊雰之間互相溝通的方式，呼應召喚的另一隻翊雰從天而降，收翼時控制了風之流向，優雅而無聲息的落地。
莉芙發現這隻翊雰就像是體型有些迷你的湛露。除了羽翎的豐滿度有差異，兩者其他方面都很相似。
「這是我的女兒，零露。她已被定為次任族長。」
「參見莉芙大人、遠流大人。」
零露打招呼時屈膝於地，將脖子彎曲至地面，並盡量縮緊身體、收斂羽翼來減少巨大軀體的威壓感。效果十分顯著，因為在莉芙眼裡變成了一顆超大白團子，可愛效果與精神療癒都加倍。
「你好呀，零露～你和湛露很像呢。」
語調都變了，只差沒說出想摸摸看了吧。雖然莉芙要是說出口，大概連湛露都會團起來給摸⋯⋯突然有點想看那種場面了，說不定很有趣。
「翊雰的後代會繼承親代的一部分物理特徵，下次有機會再觀察吧。伊方委託湛露帶你來族地，是為了讓你聽父母的往事。因為只剩湛露可以講述。」
「往事⋯⋯？」
青年平緩卻包含了許多訊息的聲音，將莉芙變得有些飄忽的思緒拉回原位。因為湛露在宮殿時已經說過他們和翊雰有緣，所以莉芙也對此感到好奇。
「耶里爾之怒濤發生後，地脈與天流曾極度混亂。那時莉芙大人的父母旅行至此，出手解決嗣翎地區的困境，於我及我族有恩。」
「原來爸爸媽媽也曾經到處旅行啊。嗯？等等⋯⋯」
時間點好像怪怪的。耶里爾之怒濤後，黎瑟曆不是才剛啟用嗎？
「現在是黎瑟曆976年，湛露你——」
「我與那兩位相遇時尚且年幼，如今離啟程之日也不遠了。」
莉芙現在理解，剛才泛尤黎塞話語中「只剩湛露」所代表的意思了。
翊雰的生命以千年為期，其他當初與爸爸媽媽相識的翊雰都已回到浮界大氣中，唯一留在這裡的湛露在不久的未來某天也會離開。
——啟程。
雖然獲得了相關知識，也從烏蘭那裡聽過參與見證的經驗，但實際聽到翊雰這麼說，還是有種難以言喻的奇怪感受。
千年來活過的時光全部歸零，重新成為不再是自己的自己，那和其他浮界生物的死亡有什麼差別呢？經歷了眾多事物，然後忘卻——這樣的循環是有意義的嗎？
「忘掉一切，不會覺得寂寞嗎？我失去了記憶，幾乎什麼都不記得⋯⋯雖然一直有陪伴我的存在，但想起這些還是會覺得不安。」
「那不一樣，莉芙大人。您仍是稚兒，啟程的族人則已度過漫長時光。」
湛露彎下脖頸，用臉頰的絨羽觸碰莉芙。莉芙因為那柔軟蓬鬆的觸感獲得了療癒。
「翊雰和天族不同，不具備承受永恆的強韌精神。千年時光足矣。啟程之日，是清算、是回顧——亦是新生。」
「那便是翊雰生存的方式。」
「我不太懂，湛露。」
「您不懂才好。初生的您要是懂了，便會失去許多樂趣。」
湛露收回長頸。雖然無法從外表分辨翊雰的表情，但莉芙從流露的感情知道她應該正慈愛地笑著。
「那麼，就讓我為您講述吧。我是如何與那兩位相遇，又經歷了什麼——」
我降生於耶里爾之怒濤平息的數月後，即所謂「天棄世代」。
天族之都墜入歐爾芬大洋後，首當其衝的地脈嚴重混亂與淤塞，連帶削弱了天流。時界也因界域壁受損封閉通道，浮界之民過往倚賴天流、地脈與時界建立的種種技術與知識，一夕間化為無用之物。
即便是魔力不豐的浮界之民，過去亦能依靠天流短暫翱翔於空，怒濤後誕生的孩子卻無緣享受天地恩惠、無從承繼往日盛景。故而，浮界之民將怒濤後百年間的新生兒通稱為「天棄世代」。
浮界天流與地脈乃為一體，宮殿之外的伊方大陸亦受牽連而變得混亂不堪。與宮殿相連的嗣翎地區雖較其他地方好上許多，族內情況卻不容樂觀。諸多族人為阻攔天地異變提前回歸大氣，餘下大半如我一般的幼雛、或是年輕不成熟的翊雰。成年族人於各地穿梭忙碌，少有親自照顧和教導的時間。
怒濤除了引發浮界的魔力紊亂，也將都市的碎片捲到各地。整體全以折疊空間技術建造的耶里爾，哪怕只是一小塊碎片，也能引發空間扭曲現象，成為奪命的陷阱。
我降生已十四年的某日，一塊被天流挾帶的耶里爾碎片落到族地中。那處地點，不幸正是我與朋友們平日聚集玩耍之處。
碎片墜落地面的瞬間，產生了強烈的空間扭曲與亂流。時常歇息的岩座、泅水的溪谷、降生時期相近的朋友們——全在瞬間被徹底絞碎，不留痕跡。離得稍遠的我僥倖留命，奮力振翅逃離，空間引力卻將我逐漸拉回扭曲點，眼看就要落得與朋友們相同的下場。
千鈞一髮之際，有雙手抓住我緊攬入懷。救下我的是個銀髮赤瞳的女子，她四周形成平靜無風的守護領域，而她身後那耀眼的紅翼讓我不禁瞪大雙眼。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天族。
女子不是孤身前來，當她帶我遠離扭曲點時，另一道與我們錯身而過的黑翼之影衝向扭曲點中心，短短數秒便徹底消除空間的異變。周遭完全復歸平靜後，那名黑翼天族立即返回女子身邊，他是個黑髮紫瞳的男子，對女子懷裡的我似乎很感興趣，伸手搓揉了我好幾下。
察覺動靜的其他族人這時也趕來了。說明剛才的情況並互相介紹彼此後，這對天族夫妻表示他們剛被時界之主送回浮界，正打算穿過嗣翎地區拜訪浮界之主。我能獲救，可說是得益於幾重偶然與幸運。
謁見浮界之主並非小事，族長決定先去宮殿匯報，留兩人暫居一宿。翊雰族地雖無建物，但有不少天然石洞與泉池，收拾出一處乾淨適居的洞穴並不難。決定暫居處後，男子伸手從虛空拿出眾多物件為女子佈置舒適臥房，令我對天族的取物手段歎為觀止。
夫妻倆為了預防再發生碎片落下的情況，問我願不願意暫時和他們待在一起，而我自然不會拒絕救命恩人的請求。獲得我母親和其他族人的同意後，那天直到日落前，我都待在男子肩上充當指路者，隨他們巡視族地、看他們修復空間歪曲。
入夜後，女子將我招進被窩與他們共眠。當兩人搓揉我的時候，我好奇詢問他們親切待我的理由。
女子說，看著我這樣圓潤嬌小的幼雛，就會想像未來的孩子稚嫩可愛的時期，並對此心生憐愛。
男子說，天族幼年期雖然短暫，看著我就能想像未來的孩子小巧可愛的時期，並對此心生慈愛。
彼時我對天族仍不熟悉，但感受到他們發自內心的喜悅與期待時，如此作想——那個不知何時會降生的孩子注定被愛著，夫妻倆必將傾注所有溫柔與關懷，讓那孩子幸福成長。
隔日清晨，族長帶回浮界之主同意會面的答覆。夫妻倆最後一次搓揉我，留下希望我順遂成年的祝福後辭別而去。往後我仍能偶從浮界大事聽聞他們的消息，卻未有再見的機會。
而今，我見到了那個被期待的孩子，他們兩位的女兒。
莉芙有些愣愣的看著敘事告一段落的湛露。那對烏黑的眼珠正目不轉睛的盯著自己，而靈魂中向外發散的那份慈愛感一直都沒有變化。
「莉芙大人。您的父母毫無疑問深愛著您，哪怕不在您的身邊，這點也絕不會變。」
莉芙不自覺將左手撫上臉頰。擁有溫度的白銀髮環依然存在於那裡，當髮梢擺動時拂過臉龐，像是某人的手輕輕拂過那般，傳來溫柔的觸感。
——這曾是你父親送給我的戒指。
——現在我將它留給你，我的女兒。希望它能成為你的護身符，代替我們守護你——
「⋯⋯爸爸給媽媽的戒指。媽媽給我的護身符。」
「想起髮環的來歷了嗎？」
「嗯。這是爸爸媽媽的守護。」
「看來，關於緹娜最重要的事都想起來了。之後提到名字也沒關係。」
「不要緊嗎，泛尤黎塞大人？」
「其他部分原本就是從別人那裡給予的知識，不會造成影響。」
「明白了。依您所言。」
「緹娜，是媽媽的名字嗎？」
「是的。您的母親——夕羅緹娜大人，是天族紅翼的最後一人。」
最後一人？
對了。雖然在幻輪之殿看的天族近代史非常零碎，但耶里爾之怒濤前的大事件還是有相對完整的紀錄。紅翼的滅亡，記得與第三次天族大戰有關。
世界曆3010年。
紅翼宣稱要由他們統治耶里爾，無預警對黑翼及其他三翼宣戰，開啟第三次天族大戰。
紅翼在天族中人數最少，但戰鬥能力最為頂尖。紅翼領導者將精銳戰力分散到各翼防守薄弱處，短時間內屠戮不少天族，黑翼領導者為了減少傷亡，集結強大的第二世代，用人數優勢進行包圍殲滅。
由於紅翼的強大與沉重的開翼代價相關，激戰持續一天後，參戰的紅翼便陸續因靈魂過度耗損而自滅。整理戰場時，黑翼領導者發現消亡的紅翼人數無法對上，於是率領眾人搜尋紅翼領地，發現了因反對紛爭而被封印起來的紅翼公主。之後黑翼領導者認為紅翼的戰禍與倖存的公主無關，決定將她接到黑翼照顧。
至此，第三次天族大戰告一段落。
雖然還是有很多模糊不清的地方，但紀錄中的紅翼公主就是媽媽吧。紅翼真的只是為了統治權而引發大戰嗎？還有，媽媽和爸爸是因為認識久了才變成夫妻嗎？
「那兩人的關係另有契機，但確實一起生活了數百年。」
泛尤黎塞，好方便。
「稱讚別人要有禮貌喔，莉芙。否則下次就會不方便。」
「泛尤黎塞博學多聞又會親切回答，非常了不起！」
漪路面無表情的聽著莉芙與上司缺失部分內容的對話，冷冷提出質問。
「您在威脅莉芙嗎？」
「只是提醒她要注意基本禮節。教育問題很重要。」
「⋯⋯您居然會在意這種細節？」
「他託付給我，我承諾過他。」
聽到「承諾」兩個字，漪路的表情一瞬變得古怪，但又馬上恢復原狀。
「知道了。我也會注意。」
莉芙有些疑惑的看著漪路，不太懂剛才他們的對話。但她還有未解的問題，所以繼續追問。
「泛尤黎塞，媽媽是紅翼、爸爸是黑翼，那我是混血兒嗎？」
「沒錯。第四世代有一半是混血，其他等漪路帶你去夜零地區再解釋。」
「我知道了。」
因為烏蘭說過第二次天族大戰的起因是混血之子，對此感到奇怪的莉芙原本想問細節，但泛尤黎塞說不久後會解釋，於是暫時打消詢問的念頭。她轉而抬頭看向湛露，往前走了幾步。
「湛露，我可以確認一件重要的事嗎？」
「沒問題。我必定知無不言。」
於是莉芙帶著嚴肅的表情，一頭埋進湛露的羽翼中。
在眾人的沉默注視下，她過了一會才露出半張臉，用閃亮的眼神與湛露四目相對。
「果然。我覺得爸爸媽媽會搓揉湛露，一定是因為你的羽毛摸起來很舒服、很療癒。」
湛露思索片刻。
然後，她學著女兒的姿態縮起羽翼與長頸，變成了另一顆超大白糰子。
「除去腿長與體型，翊雰幼雛與成年並無太大差異。請您盡情搓揉，體會您父母摸過的觸感吧。」
「哇～！謝謝你，湛露！」
達成「讓翊雰族長主動團起來給摸給揉」的成就了！莉芙，你好強大！雖然某人中途轉移話題，結果還是變成這樣了呢。就算是出乎意料的情況，不是也很好嗎？是珍貴的紀念。
轉為隔絕狀態的鎖鏈陷入漫長的沉默。
莉芙不只搓揉湛露的羽毛。她還搓揉了零露的羽毛、在母女背上盡情打滾，直到完全滿足於兩顆白色糰子的觸感為止。當遠流漪路為莉芙整理弄亂的頭髮與衣袍時，湛露操縱風之力切斷一根長羽，將它送到莉芙面前。
「若您恢復記憶時我尚未啟程，便持此羽前來嗣翎吧。翊雰會鄭重對待受邀的貴客與同行者。」
「我會記得的，湛露。」
翊雰的身體在啟程時會化為雲珠。若羽毛不消失，就代表湛露仍留在這世上。
莉芙慎重的將巨大羽毛放進空間中保管，和湛露約好一定會回來看她。
乘上零露的羽翼，莉芙與遠流漪路在湛露與其他翊雰的送行下騰空而起。零露將她們送到嗣翎地區和夜零地區的邊界後，便展翼返回來時方向。
確認好行進方位的遠流漪路，看向仍對著天際影子揮手的莉芙。
接下來才是認真的浮界之旅。按照幽魂使的行動規律，會盡可能走過幽魂之鏈對靈魂有感知的土地，踏遍各種地形與街市群落之間。這孩子還是活人，所以也必須考慮到在人群中遮蔽存在的情況。
「差不多該走了。從這裡到默弦的村落，大約有一個半月的路程。」
「好的！」
之前揉過白糰子的興奮感還殘留在那張微紅的小臉上，遠流漪路能從言行中感受出那種亢奮。她默默伸出手，莉芙對著那隻懸空的手眨眨眼，立即會意並乖巧的主動過來牽手，讓她帶著走。
遠流漪路很滿意。是個聽話的孩子。
按照烏蘭之前的記憶，帶著這孩子旅行或許比想像中容易。
「對了，遠流。為什麼這附近的生物全都很虛弱呢？感覺像下一秒就會熄掉的火苗。」
「⋯⋯什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