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話 生存法則
一輛外型老舊的機械車，搖搖晃晃的在沙漠中慢速行駛。灼熱的陽光炙烤空氣，從遠方遙望車輛就像是隨時會解體的破爛金屬塊，看過一眼就會失去興趣。
——當然，這都是假象。外表用偽裝魔法覆蓋、內部寬敞而涼爽的車內，啟用自動駕駛模式的步恩畢接過莉芙遞過來的玻璃碗，和她一起享受來自門納島群的美味冰糕。
「小公主，雷的車坐起來感覺如何？」
「非常棒喔！原來爸爸不只擅長做隨身魔道具，做這種大型交通工具的技術也很精湛。」
「機械車不算大，以後你看到雷打造的飛空艇會更驚訝。不過他平常實在太忙，這輛車是進入亞札前才從派駐天族手上拿到的。車體每一處都配合北荒的地形特性精心打造，可以感受到滿滿父愛哪。」
「嗯。雖然還不能見面，但我一直都知道爸爸有多麽珍惜和重視我喔。」
用魔力清潔如新的玻璃碗被莉芙收回空間，這次她拿出兩杯冰紅茶，為剛才的舌尖餘韻收尾。
「對了，天炎大陸的派駐天族是誰呢？南荒沒有人，他們是待在北荒的某個國家嗎？還是更北的炎龍皇朝？」
「兩邊都有。待在天炎大陸的是兩位黃翼，之前又追派了一位黃翼去平衡南荒的異常氣候。主要負責大荒漠事務的那位在厄回，有緣就能見到。」
「⋯⋯？我知道了。」
莉芙眨了眨眼，低頭繼續啜飲冰茶。
步恩畢雖然盡力保持溫和的語氣與態度，但莉芙依然能感受出隱藏在話語中的排斥，因此她沒有繼續發問，轉頭看向窗外的景色。
他們在北脊山脈的山腳處換乘機械車，前進的距離已近兩天。除了最初曾遇見兩三成群的野生駱駝，路上一直是相似的風景，植物生長的跡象也非常分散。
「步恩畢，這裡的沙漠為什麼不像烏塔瑪瑪和波古多那樣有生命力？好像不只是水源的問題，我從土地裡感受到類似詛咒的力量。」
「哦，那和亞札的歷史有關。」
一口氣灌下大半杯冰茶的步恩畢把空杯放回置物架上，將視線移向窗外的沙漠。
「五百多年前，亞札曾是優茲坎帝國統治的中心區域。國家滅亡後，數百個大小不一的綠洲因戰爭殘留的咒術影響而枯竭，所以城市間的距離變得相當遙遠。內陸除了位於交易路線上的幾座大城，只有少數規模不大的村鎮。邊境居民的生活反而更有活力些。」
「也就是說，亞札的貧瘠和戰爭有關嗎？五百多年前發生了什麼事？」
「關於這個嘛⋯⋯可以等抵達優茲坎王國的首都舊址再說明。我會帶著小公主邊參觀遺跡邊講解，想必對歷史會有更深刻的理解喔。」
「步恩畢的古蹟導覽一向很棒，我會期待的～！」
「哈哈哈，交給我！」
步恩畢笑聲爽朗，將手放回方向盤上改為手動駕駛模式。他的表情、眼神，甚至是流露出來的情感，都用幽魂之鏈控制得沒有一絲破綻。
明明前面講派駐天族的事時能被莉芙看出端倪，怎麼現在又故態復萌啦！？難怪你對步恩畢的評價始終停在最低點，他的狀態比當初的烏特諾瓦更讓人看不下去耶。
唉。現階段疊合多重視界看到的流向還是很雜亂，看來直到莉芙抵達厄回都不能鬆懈。幸好大荒漠本身性質特殊，我造成的影響可以被時空間的不連續性混淆，不至於對伊方和式紗璃造成太大的負擔。
你可能會覺得我接下來的話很多餘，不過⋯⋯伊方和式紗璃的狀況就拜託你了。雖然他們必須因應你展現的性質改變相處方式，但你在他們心中，一直是穩重可靠又值得信賴的兄長喔。
⋯⋯⋯⋯
為了前往首都舊址，步恩畢選擇的路線是漫長無人的內陸公路，除了車輛壓出的紋路，幾乎沒有可辨識方向的路標。不過車輛具備精確的空間坐標指定系統，因此步恩畢大部分時間都交由自動駕駛帶路，將心力用來陪莉芙讀書，以及避免在各種三人遊戲中輸得太慘。
亞札普遍貧困，他們經過的幾個小村落物資並不充裕。當地唯一的點心是簡單的發酵駱駝奶，不過見到莉芙緊皺眉頭、一語不發將碗清空的表情後，步恩畢果斷放棄使用當地的食材，將之前累積的料理拿出來消耗。
酷暑的陽光特別猛烈。為了節省活動時的體力，生物幾乎都躲在化為烤盤的沙漠底下休息。利用空間感知逡巡地底景象的莉芙，饒有興味的觀察潛在沙中巢穴的爬蟲、狐狸與跳鼠等生物。
「步恩畢，我突然想起我們初次見面的情況。埋在沙子裡的你也和小狐狸一樣怕熱嗎？」
「哎呀呀，狼狽的一面被小公主記住啦。我確實怕熱，不過那只限於南荒的沙漠喔。雖然雷給我的魔道具可以阻擋熱浪，但那天我太早抵達約好的地點，所以才把自己埋起來。小公主體驗過南荒的日照，應該能夠理解我的意思。」
「確實呢。南荒白天的沙漠一片死寂，還必須用好幾層魔法來阻擋日照和熱氣。如果那些地底生物走在陽光下，肯定會立刻被烤乾。」
將叉子伸向果盤的莉芙叉起一塊蜜瓜，露出懷念的表情。
「南荒大部分的景色都很單調，不過步恩畢和泛尤黎塞一直陪著我，所以那兩年一點都不無聊喔。等我的旅途結束，再一起去南脊山脈的神殿露營吧？有爸爸在的話，步恩畢就不用辛苦攀岩了。」
「聽起來真不錯哪。既然小公主特地相約，屆時我一定奉陪到底。」
「嗯！終於只剩五年多的時間，人家都迫不及待了～！」
莉芙一口咬下叉子上的大塊果肉，冰涼又甜蜜的口感讓她滿足的眯起雙眼。步恩畢用慈祥的表情守望這份笑容，同樣將叉子伸向蜜瓜，動作卻在中途停住。
他放下叉子，將手移回方向盤上。當車輛在隱蔽的沙丘陰影處停下時，透過空間感知一直看著外側的莉芙疑惑轉頭。
「怎麼了，步恩畢？這附近有什麼嗎？」
「啊，是呢⋯⋯不好意思，小公主。我要去處理一點工作，你在車上邊吃水果邊等我吧。放心，不會太久的。」
——這種挖坑給自己跳的行為，我實在很難忍住吐槽的衝動。以前或許是標準回答，但對現在的莉芙絕對是錯上加錯的回答好嗎？你剛講到一半，莉芙就把空間感知的範圍擴大成半徑數十公里，找出準確地點啦。
「要回收靈魂的話，我可以跟著一起去。北邊的沙地上有一堆屍體，肯定是那裡沒錯！」
「黑翼的空間感知太犯規了吧！？小公主說得這麼直接，我哪能拒絕啊！！！」
可惜駕駛座沒有空間可以跪，充其量只能看步恩畢用捂面仰天的姿勢來呈現他的崩潰程度。唉呀？這次恢復正常狀態的速度提升了呢。看來前次經驗多少提升了他的承受度。
「⋯⋯好吧，我們一起去。如果覺得不舒服，隨時可以先回車上。」
「沒問題的，之前在克希弗亞大陸——」
「知道了、知道了。下次如果在路上遇到相同的狀況，我會帶你一起去，所以別再提克希弗亞的經驗啦。」
步恩畢滿臉無奈的下車，將伸手求抱的莉芙放上肩膀，朝幽魂之鏈指引的方向前進。
因為莉芙已經確認數十公里內沒有人煙，步恩畢將魔道具的輔助功能全開，用最快的速度跨越前方的地形障礙。翻越距離公路約兩公里遠的沙丘後，有些凌亂的沙地便出現在眼前。
幾具被啃食過的軀體四處散落，骨架與野獸撕咬血肉時噴濺的痕跡顯得雜亂不已。原本包裹內臟的骨頭只留下不規則的斷面處與線狀血痕，明顯是被體型較大的野獸叼回巢穴享用。
被視為殘羹剩飯的遺骸引來了沙漠中的小型蟲蟻，牠們收集碎肉和骨髓，留下無法食用的骨頭。那些將隨著風沙掩埋、分解，最後變回沙漠的一部分。
「步恩畢，這是風葬的墓場吧？有老人也有小孩，可是靈魂都滿懷怨恨。」
「他們的怨氣當然重啦。亞札的風葬習俗和其他地方不一樣，送葬對象不限於已死之人，將死未死之人也會被送到沙漠裡。」
伸長的鎖鏈在空中掃蕩，接觸到徬徨的哀鳴之魂便將其收入。莉芙看著那些沒有被鎖鏈驚擾、仍攀附在遺骸表面覓食的蟲蟻，有些遲疑地拉扯步恩畢的圍巾。
「也就是說，這些人是被活活曬死的？拋棄老人還能理解，為什麼拋棄小孩？」
「通常是生病或體弱。亞札的居民幾乎都是大家庭，單純以他們的角度來考慮，丟掉浪費糧食的家族成員反而能減輕負擔。」
「⋯⋯這樣啊。」
莉芙注視眼前沒有靈魂的遺骸，思考一會之後側身抱住步恩畢的頭，小臉貼上他大大的側臉反覆摩挲幾次。
和平常相比突然上升許多親近度的行為，一瞬讓步恩畢陷入恍惚。在他做出反應之前，肩上的小女孩已經恢復成原本的坐姿，嘻嘻笑了起來。
「步恩畢，工作辛苦了。我們快點回車上休息，一起吃冰冰涼涼的水果和點心吧！」
「⋯⋯哈哈。和小公主一起，看慣的景色也能產生不同的感觸呢。」
向來自豪於馱獸模式的步恩畢，第一次對這種不方便摸頭的姿勢感到遺憾。不過，返回車上後他立即滿足了摸頭的願望，心滿意足的守望莉芙午睡的容顏。
等莉芙揉著眼醒來時，步恩畢已經笑容滿面的準備好下午茶全席。他把之前在烏塔瑪瑪收集的果仁蜜餅和羊毛糖拿出來佈置成高雅精緻的甜點盤，充分展現執事大叔的風範，和莉芙雙雙度過了充分療癒身心的時間。
太陽的角度漸斜，出現岔道的公路開始能見到其他車輛的輪印、駱駝的腳印與足印。其他機械車從反方向錯身遠去時，莉芙不禁好奇地轉頭回望。
「步恩畢，人和車都變多了呢。前面的都市很有活力嗎？」
「沒錯。拉圖斯坦是內陸和邊境交易路線上的主城之一，有很多為了商人和旅客興建的設施。接下來暫時不需要搭帳篷，可以找間不錯的旅館休息。」
「哦哦～第一次有機會體驗內陸的旅館。亞札邊境的裝潢很樸素，內陸也一樣嗎？」
「不，那可差多了。內陸的主城藉由礦石貿易積累大量財富，建築風格繼承了優茲坎帝國時期的精緻與奢華。抵達首都舊址之前，可以去見識那些金碧輝煌的博物館藏品⋯⋯」
原本熱烈的解說，隨著步恩畢挑起弧度的眉頭逐漸沒於無聲。他放下茶杯，握住方向盤將車緩速駛向偏僻無人的道路。即使沒有說明，莉芙也能從他的神態推斷出轉向的意義。
「步恩畢，又有工作了嗎？」
「是啊。其實不應該在這麼短的時間內連續遇上，所以我有點意外。既然約好了，待會我們一起過去吧。」
「嗯，沒問題！」
因為步恩畢立刻恢復成以往的笑容，沒有察覺異樣的莉芙繼續小口啜飲紅茶，滿足的為下午茶收尾。
正因如此，她沒能看見步恩畢投向窗外景色的冰冷眼神。畢竟他幾天前就把公路沿線徹底處理過一遍，現在卻發生了意料外的狀況，不快也是理所當然的呢。
轉為暖黃色的陽光變得悠長而溫和，將某座沙丘照出大片陰影。機械車在陰影的邊緣處停下，下車的兩人前行數十步，就看見了他們要尋找的目標。
這次的遺體被放置於此的時間明顯不算久，只被吃掉一半的軀體仍能辨識出人形。在禿鷹們的啄食下，血腥味與腐臭味隨風飄散開來。
從遺骸上辨識出刀傷的莉芙，默默調整視界。夾雜黑色的爛紅色命軌與怨恨的靈魂相連，延伸至數十公里外的沙漠都市中。
「步恩畢，這些人⋯⋯遇上沙漠盜匪了嗎？」
「這群商人運氣不好。殺死他們的人刻意把屍體剝光丟在這裡，就是為了偽裝成風葬的現場。」
「好過分⋯⋯」
莉芙握住胸前的鎖鏈，皺著眉注視步恩畢用鎖鏈收集靈魂的過程。結束工作的步恩畢看到她的模樣，笑了笑屈身蹲下來，替她撫平眉間的皺紋。
「小公主，那些殺人越貨的傢伙基本上不會有好下場喔。殺死無冤無仇的人會結下很重的因果，等他們準備承受幽界的刑罰時，後悔也來不及了。」
「步恩畢，我們旅途中不是看過不少祭祀用的神像嗎？雖然主要是太陽與月亮的抽象雕刻，但旁邊幾乎都會擺上一尊死亡之神的雕像。大荒漠中的人類種對幽界的信仰應該很純粹吧？為什麼他們不害怕死後的刑罰，對做壞事無所顧忌？」
「這個嘛⋯⋯少數例外先不論，他們的想法大致可以分成兩種。一種是為生活所逼，另一種是想著既然都要受罰，乾脆趁活著時為所欲為，死後再一次清算。我在大荒漠中收集的靈魂，絕大多數都是第二種。」
莉芙先是理解的點頭，然後又用糾結的表情搖頭。
「我覺得不值得。之前烏特諾瓦改變焱冰帶的規則和地脈流向時，曾經把克希弗亞大陸上罪孽深重的人冰凍七天，讓他們體會在幽界受刑的感覺。解凍後，有很多人因為無法承受痛苦而發瘋⋯⋯」
「哦，那件事啊。幽界地獄實際上沒那麼溫柔喔？罪魂無法失去意識，必須在神識清醒的情況下一直承受刑罰，重罪者的刑期可達百年以上。用發瘋或自殺來逃避痛苦，是生者才有的特權。」
「⋯⋯他們不後悔嗎？」
「當然後悔啦。被壓進血海裡才開始哭號懺悔的靈魂，我看得太多了。不過呢，老大可不會幹出故意折磨罪人這種沒格調的事。幽界地獄的裁決公正公平，既通情達理又冷酷無情。」
「既通情達理，又冷酷無情⋯⋯？？？」
聽似矛盾的形容讓莉芙頭上冒出許多小問號，連音調也浮現許多大問號。那迷惘的表情看得步恩畢不禁笑出聲來，眼神慈愛的撫摸她的頭。
「別想太多啦，小公主。反正你總有一天會和雷回幽界去見老大，把煩惱和疑問留到那時候也不遲。」
「嗯⋯⋯說得對。旅行到現在，我已經很清楚知識和實際見聞的差距了。」
「這裡的工作結束了，快走吧。我迫不及待想讓小公主品嚐拉圖斯坦的美味甜點了。」
「那裡的甜點很好吃嗎？」
「當然囉。經營珠寶生意的商人們都很挑剔，甜點的外觀和味道一樣華麗。」
「那我們快走吧！按照日落的速度，完全入夜前應該可以到城市！」
「別急別急，我會替小公主安排好一切的。」
步恩畢笑著把興奮的莉芙抱進懷裡，輕柔地放回副座沙發椅上。關上車門前，他抬頭仰望初顯星象的黃昏天空一眼，隨即啟動車輛。
在夜色漸落的沙漠中，被無數燈火點亮的拉圖斯坦猶如光之都，用虛幻的白晝招引所有不分遠近的來者。步恩畢將車輛的外貌調整成商人慣用的高級座車，順利帶著莉芙以「富商與護衛」的身份入城，並被介紹到城中最豪華的旅館住宿。
進到寬闊的高級客房時，莉芙覺得到處都在閃耀。寢室仿照古代王族的住居設計，挑高的樑柱以鑲嵌寶石的無數精緻浮雕組成，從天花板垂下的紗簾和布匹上繡有簡易魔法陣，代替牆板供入住者隨意調整隔間。地板和家具更不用說，全都是以貴金屬搭配碎寶石與高級綢緞製成。
來到大荒漠後第一次體驗沙漠王族住居的莉芙，對這種開闊感有些新鮮。最具吸引力的無疑是那張蓬鬆柔軟的大床，像是能把人吸進去的觸感讓莉芙捨不得離開，彷彿下一刻就要進入夢鄉。
不過，當放滿推車的豐盛大餐送進房內時，聞到香味的莉芙立刻像彈簧般從床上用力彈起。她先往外衝刺幾步的距離，然後猛然停下，再一步步用端莊的姿態走到餐桌邊入座。過程中忙著擺餐具的步恩畢完全沒發現，所以我要給莉芙200分的可愛評價！
主菜是肉質柔嫩的小牛排與燉羊肉，配菜則是大量酥脆爽口的綠葉沙拉、炒菜和酥脆的馬鈴薯烤餅。除此之外，撒上銀箔的腰果酥和金箔點綴的牛奶糕交疊成華麗的幾何形狀，與散發濃郁乳香的奶湯圓組成了藝術品般的擺盤。食材品質和料理水平皆屬一流的美味食物讓莉芙一口接一口，對莉芙的反應相當欣慰的步恩畢也不自覺地吃得更多。最後兩人同時清空盤子時，相視而笑的畫面又加了100分的可愛度，簡直就是可愛之夜。
但是⋯⋯等心滿意足的莉芙入睡後，可愛度就反轉成驚悚度了。
站到陽台上的步恩畢一如以往仰望時界星空，觀看的事物卻不同以往。之前，他只會確認某個區域的命運大流，現在卻深入追溯數千萬條與亞札居民命軌相交的運行軌跡，試圖從其中找出幾乎沒有緣分的亡者過往。
以人類種的身體強度，當然負荷不了這麼亂來的行為。當他找出近幾天在拉圖斯坦產生的命軌偏移時，從雙眼湧出的大量鮮血已經把周遭變得一片狼藉，可是他根本沒把自身的痛楚當一回事，頗有灑血不用錢的氣勢。
將幽魂使回溯肉體缺損的不滅加護利用到極限後，完成目的的步恩畢終於閉上雙眼。流出體外的血液遵循他的意志化為文字，在掌中凝聚成整塊血磚。像兇案現場的陽台也恢復成最初乾淨美麗的外表，看不出半點異常。
為了不讓莉芙發覺，步恩畢的善後處理總是仔細到讓我無語⋯⋯按照那塊血磚的厚度，我今天暫時不用看他割喉噴血了。啊，今天有多摸莉芙一次頭再啟程去工作，看起來頗為溫馨呢。不過他對莉芙越溫柔，對其他人越兇殘就是了。
雖然大費周章解讀了星象，但他不打算把完整的來龍去脈告訴莉芙，而是計劃阻止她創造新的命運節點。確實，莉芙之前都是主動將手伸向命運——然而對偏離者來說，袖手旁觀也是一種理所當然的選擇。
若是用命運的整體流向來看，你大概會說這是「自然的循環」吧？
⋯⋯⋯⋯
隔天一早，享用完美味早餐的莉芙精神抖擻，對步恩畢準備安排的行程充滿期待。當她喝完加入大量蜂蜜的香甜奶茶時，返回客房的步恩畢手裡拿著一封華麗的燙金信，勾起了她的好奇心。
「步恩畢，那封信是什麼啊？」
「今天是城裡某位富商之女的婚宴。為了結交人脈，那位富商給所有住在高級客房的人都送了請帖。小公主，你想去看看嗎？」
「好啊。之前都是遠遠看著，實際參加當地的婚宴是第一次呢。這座城以珠寶聞名，穿戴在新娘身上的首飾一定更好看吧？」
「這個嘛⋯⋯確實沒錯。那是精心打造的成套珠寶，婚宴前幾日才送到新娘手上。」
「那我們一起去吧。大荒漠的珠寶設計風格很特別，我想多觀摩一些。」
「當然沒問題啦，小公主。」
興致勃勃的莉芙翻看完請帖，把它交回步恩畢手上。收好信封的步恩畢進入慈祥和藹的執事大叔模式，拿出幾個盒子放到莉芙面前。
「為了讓之後的旅途更加順利，我們赴宴時可以順便塑造高級珠寶商和護衛的身份背景。這些是我從無主遺跡中收集的古董首飾，出現試探你身份的對象時可以展示一兩件，暗示自己正在處理厄回貴族的委託。」
「哦哦～這些首飾的時間都超過一千年，是世界曆時代的魔道具耶。不過裡面的魔法回路已經損壞，只剩下裝飾品的功用了。」
「不愧是小公主，一眼就能看出它們的來歷。厄回之所以成為撒加敦商人的大本營，是因為厄回的王室和貴族也擁有濃厚的古老民族血統。這些承載過往歷史的首飾，對他們來說是非常有收藏價值的文物。接下來我會扮演輔助的角色，小公主就試著融會貫通之前所學，扮演一個老練的商人吧。」
「放心交給我！步恩畢之前做生意的話術和肢體語言，我全部都好好記住了！」
「哈哈，小公主真棒。到時候就看你表現囉。」
「嘿嘿～」
面對露出「快點表揚我」表情的莉芙，步恩畢非常配合的蹲下，邊撫摸她的頭邊溫柔誇獎她。獲得充分回饋的莉芙挺起小胸膛，展現一副非常滿足的模樣。
無論前一晚發生什麼，兩人的早晨總是以如此溫馨又安心的氣氛開始，看得我也非常滿足。這種大叔和蘿莉之間的安定感，實在是看一次萌一次呢。
做好準備的兩人，於開宴之前準時抵達宮殿風格的會場。和他們一樣少數手持相同請帖的人，都被各自招待到二樓的獨立包廂，可以從觀景台直接觀賞在大廳進行的宴會活動。
入座不久後，那位發出邀請的富商便親自前來問候，並奉上一件做工精緻的寶石別針作為參加婚宴的贈禮。和先前旅行時的狀況相反，站著不動的步恩畢扮演嚴肅沉默的護衛，莉芙則扮演用禮貌的社交言詞包裹高傲冷淡態度的商人，適當應付與富商間的談話。
等那名富商姿態謙恭地離去後，莉芙立刻解除初老男性的偽裝外表，用原本的聲音及語調向步恩畢大肆抱怨剛才看見的事物。
「步恩畢，我討厭新娘的父親！表面謙虛有禮，實際上一直充滿嫉妒和算計的情感！他身纏的業力也像是濃稠的黑泥，肯定是黑心商人吧！？」
「嗯，那人的名聲確實很差。他是畏強凌弱的類型，對親自邀請的賓客會做足表面禮數，對其他人就不一定了。」
「果然是黑心商人！之後我們不要理那個人，單純欣賞新娘的裝扮和享受美食就好。」
「當然沒問題。這次宴會請來了好幾位大廚，小公主就盡情期待美味的料理吧。」
「好～！」
富商離開後，陸續又來了幾位前來交流的陌生商人。莉芙對他們沒有什麼太大的惡感，客氣的與他們簡單交流最近的新聞，並按照步恩畢所說展示作為商人經手的商品。
讓莉芙疑惑的是，那些最初懷有試探或輕視感情的人，離去時內心都充滿深沉的敬畏或恐懼。她好奇地詢問步恩畢理由，步恩畢輕描淡寫表示厄回在北荒之中擁有特殊地位，之後去到首都舊址會詳細說明。想著或許是要搭配歷史導覽一起說明的莉芙，對首都舊址之旅越發期待。
當濃郁的香料味伴隨大量菜餚被送進大廳之後，婚宴終於宣告開始。
和底下混雜的肉味不同，被送進包廂內的料理明顯用心許多。大盤咖哩、燉煮牛肉與醃漬入味的炸全雞作為主菜擺在中央，與搭配的蔬菜沙拉、五彩米飯和饢餅一起營造出色香味俱全的佈置。另外送上來的推車則擺著甜麵酥、鷹嘴豆酥等甜點，並放有各種各樣的茶壺供客人自行取用。
在步恩畢細心的切肉、裝盤服務下，胃口大開的莉芙很快就把所有菜色都品嚐過一遍，沉醉於精緻的烹飪口味中。提早進入飯後甜點環節的她，直到步恩畢提醒外頭飄下花瓣雨才猛然驚醒，用空間感知確認步向禮台的新郎新娘。
披著紅色長紗的新娘妝容豔麗，繡在衣裙上的寶石與水晶每走一步都會反射耀眼光芒。穿戴在身上的珠寶用金絲綴以寶石編織，展現出貴氣卻不庸俗的精緻感。新郎則穿著華貴的白色禮服與頭冠，銀線刺繡散發的光芒，與閃亮的銀白色長髯十分相配——
收回空間感知的莉芙，默默放下餐具。
剛才被掃掉一大碗的甜麵酥仍留有幾口份量，但她卻失去了繼續品嚐的慾望。
「怎麼了，小公主？想換其他口味的甜點嗎？」
「步恩畢。那位新娘雖然在笑，但她的內心充滿了嫌惡和不情願。新郎的年齡比她父親還大一輪，兩人站在一起就像爺爺和孫女，這是正常的婚禮嗎？」
「畢竟是政治聯姻嘛。不過，新娘不滿意的只有新郎本人喔。她父親為了面子把嫁妝翻倍，獲得不少讓利的新郎也承諾提供新娘更奢華的生活環境。對當事人來說，這是段雙方都認同的好姻緣。」
步恩畢的回答並沒有消解莉芙的疑惑。她的頭上反倒冒出更多小問號，最後凝聚成一個超大問號。
「明明不相配，卻是好姻緣⋯⋯？」
「小公主，你覺得婚姻要相配才會幸福嗎？」
「當然了！像蒼和因雅那樣的夫妻就非常幸福，身體和心靈都是！」
「那兩人確實非常相配，但他們都不是人類啊。小公主，我們眼前的新郎新娘都是普通人，必須以普通人的範疇來討論才有意義喔。」
「普通人⋯⋯普通的人類種⋯⋯」
意外的話題方向，讓莉芙陷入沉思。
步恩畢靜靜看著認真思考的她，對大廳底下與賓客攀談的新人輕蔑地瞥去一眼，又迅速恢復溫柔的眼神與笑容。
「所謂的婚姻並非相愛就會幸福，脆弱的理想會被艱難的現實輕易壓垮。不少夫妻最幸福的那一刻其實是結婚當下，以不幸作為結局的情況隨處可見。至於那位新娘，是在權衡得失後主動選擇對自己更有利益的一方，所以再多觀察她與家人相處的情感波動吧。小公主一定能看出差別的。」
「權衡得失後，主動做出的選擇嗎⋯⋯？」
莉芙再次使用空間感知確認新娘的舉動。
新娘被新郎挽著手時雖然相當嫌棄，但和她父親交談時卻變得相當愉快。當年長的女眷帶著相似年紀的女孩來向新娘問候時，新娘反過來親暱地摟住新郎，流露出高高在上的優越感與蔑視。
莉芙不禁眨了眨眼。她收回感知，對步恩畢點了點頭。
「原來如此，我好像懂了。對人類種來說，不可能事事完美對吧？既然這是新娘經過取捨後得出的最佳選擇，旁人只要給予祝福和尊重就可以了呢。」
「小公主真聰明哪。順帶一提，我們是被那位富商主動邀來的貴客，所以享受完甜點就可以提早離開了。」
「嗯，這麼好吃的甜點不可以剩下！」
解決了困擾的莉芙再次拿起湯匙，發揮快食技巧將面前的甜點全數清空。當甜點所剩不多時，突然想起某件事的莉芙再次停手，轉頭看向步恩畢。
「對了，步恩畢。你生前結過婚嗎？剛才的那些話充滿感情，感覺不像是在闡述知識，而是在分享人生中累積的見聞與經歷。」
「我結過一次婚，擁有一位好妻子。她是個美麗、聰慧又溫柔的姑娘，但我沒能給她一個好結局。」
「⋯⋯！？」
步恩畢的感情⋯⋯消失了？
不、不對！這和泛尤黎塞變成黑洞的情況很像，是用幽魂之鏈壓制成「看不見的狀態」吧！絕對不能讓步恩畢繼續講下去，我得快點想辦法轉移話題！
對了，甜點剛好剩最後一盤！就決定是這個了！！
「步恩畢！這盤鷹嘴豆酥超級好吃，你快多吃幾顆！吃完後告訴我感想！！！」
莉芙情急之下舉高盤子，試圖湊到步恩畢面前——不過，身高差注定了盤子只能抵到胸口，離莉芙原本設想的鼻尖差距甚遠。
面對姿勢與笑容瞬間凝固的莉芙，步恩畢選擇接下她稚拙的演技，拿過盤子豪邁地將點心全數倒進嘴裡。在莉芙呆呆地看著他比平常更粗魯的吃相時，大口吞下點心的步恩畢豎起大拇指，露出爽朗的笑容。
「真好吃，不愧是小公主推薦的點心！旅館的客房服務也有這菜單，回去後我們再點一份吧。」
「⋯⋯！好啊，到時候一起吃！走吧，我們現在就回去！」
儘管知道步恩畢大概是在配合自己，計劃成功的莉芙依然迫不及待的拉著他準備離開。步恩畢欣然接受這份關心，同時暗中調整了幽魂之鏈對靈魂與身體的束縛程度，避免被看出任何端倪。
兩人抵達門口時，在侍從匯報下得到消息的富商急忙前來門口挽留。不過已經給出豐厚禮金的莉芙自認沒有理由繼續給他好臉色，用表面謙虛卻極盡挖苦嘲諷的言辭逼退他，其鋒利程度甚至讓旁觀的步恩畢都想拍手叫好。
當富商灰頭土臉的返回會場時，替莉芙開啟車門的步恩畢特地回頭看了他一眼。
前日所見的怨念——被禿鷹啄掉眼珠的空洞頭顱、上下分離的殘缺軀體，一瞬間與富商的身影重疊。那是生命與商品被奪走，情感與思念也被踐踏殆盡的亡者遺留下來的命運殘影。將掠奪定為生存法則的人們，遲早有一天會被同樣的生存法則吞噬。
對已註定的命運完全失去興趣的他，笑著將注意力放回自己必須全心全意守護的小女孩身上。駕駛機械車通往旅館的路上，車內充斥兩人開心的交談聲，談論著之後的旅程規劃。
以拉圖斯坦為起點，兩人之後沿著內陸的貿易之路前進，一路上見識了不少作為亞札主要產業的礦石開採現場，以及將之加工成精美珠寶的工藝。
在貿易之路中間的都市做好充分休息與補給後，兩人便脫離舒適且繁華的綠洲都市，駛向荒涼無人的沙漠之中。
那是數百公里內水脈盡皆枯竭，殘留著古老詛咒的古國中心所在之地。
曾匯聚諸多夢想、遺憾與怨恨的風化遺址，正靜靜等著施予詛咒之人的到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