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話 沙漠之民
黎瑟曆993年，春。
南脊山脈上堆積於峰頂的雪逐漸融化，沒入北側的沙漠深處。變得豐沛的地下水脈喚醒沉睡在厚重沙土之下的生機，群生的綠色增添了大荒漠的色彩多樣性。
剛被步恩畢帶著翻過陡峭山嶺的莉芙，興奮的跑向與南荒相比生態更為豐富多樣的谷地。她好奇的觀察四散在綠蒿間自在覓食的盤羊群，還偷偷摸了一下成羊頭上捲曲的硬角。
「這是在大荒漠裡第一次看到普通的野生動物呢。之前除了從地下爬出來的夜行生物，白天地上會動的存在就只有那些半實體的火之族裔。」
「當然啦，南荒可是無人區。我曾聽長老說過南荒一些古國的故事，不過進入黎瑟曆時代後他們無法抵抗天地異變，終究只能選擇搬遷到北荒或其他大陸。連古代人都這麼狼狽，現代人想在那種險惡的環境生存簡直是癡人說夢。」
「嗯⋯⋯雖然我有看過大荒漠在世界曆時代的各種紀錄，但是生物和地形的變動太大了，很難拿來對照。步恩畢，路上再多和我說黎瑟曆時代的大荒漠歷史和生態吧。」
「沒問題，小公主。有人定居的區域還要走一段距離，我會把這個時代的勢力版圖盡量解釋清楚，路上有疑問也可以隨時發問喔。」
「好～」
兩人走過仍殘餘些許薄雪的山地，朝山下通往人類種定居地的廣闊沙漠前進。因為需要待在步恩畢肩上的危險情況減少，莉芙變得比之前更活潑好動，對此備感欣慰的步恩畢也更加努力熟讀小抄，確保自己和莉芙說明時不會出錯。
⋯⋯雖然很想吐槽步恩畢背小抄的行為，不過他並非頭腦不好，而是完全不在意那些與己無關的「小事」。仔細想想，他平常確實是噴血宰人一氣呵成，毫不節外生枝。我就不對此多做評論了。
當兩人在山腰處的某個湖泊邊紮營休息時，莉芙大致理解了北荒整體的國家與部族構成。
北荒有八個國家，分別是西南的烏塔瑪瑪、波古多，東南的亞札、厄回，北方的彌旋、恫凜、悉硯及孤右。其中彌玄和恫凜與天炎大陸北端的炎龍皇朝相接，時而敵對時而合作，在沙漠諸國中擁有最強大的軍隊與國力。
此外，在大荒漠中還有一些逐水草而居的牧民或商人，被統稱為「撒加敦」。他們的祖先是過去散居於各處的少數民族後裔，在奴隸制廢除後由於種種複雜的歷史因素，選擇保持自由身，不願成為任何一個國家的國民。
莉芙也順便問起步恩畢是哪個國家的居民。他聳了聳肩，表示自己可以被歸類為撒加敦，不過這個問題對成為幽魂使已經四百年的他沒有太大意義。莉芙若有所思的點頭，不再繼續深問。
當他們抵達山腳時，撲面的熱氣與連綿的沙丘再次迎向兩人，不同的是這裡不只有黃沙，還四處叢生著碧綠的鹽生草與駱駝刺。莉芙透過空間感知，在地下數十公尺處就發現了不少嚙齒類與爬蟲類生物，象徵這片表面寂靜的沙漠其實蘊含無數生機。
之後幾天內，莉芙更深刻感受到這側是屬於人類種的沙漠。兩人路上與好幾隊駱駝商隊擦肩而過，而他們的方向正是往南脊山脈前行。
「步恩畢，那些商隊為什麼要去南脊山脈呢？是為了像你一樣採集藥草嗎？」
「不只哪，小公主。你路上看見的那些野生動物，全身上下對沙漠之民來說都是寶。要比喻的話⋯⋯就像伊方大陸的瑯殷，或是克希弗亞大陸的東側大山脈？對普通人來說，南脊山脈擁有類似的價值與危險性。」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
「繼續趕路吧。我們在那些商隊眼裡是不存在的狀態，互不干擾是最好的。」
「嗯。我們要去的第一個國家，是烏塔瑪瑪吧？」
「完全正確，小公主。沙漠之民有獨特的生活方式與價值觀，你可以期待更多不一樣的景色喔。」
「我會期待的，步恩畢！」
遇到駱駝商隊後，又走了近一週左右的兩人巧遇了放牧駱駝群。莉芙很開心的跑去和負責管理的獵犬玩耍，步恩畢則趁機擠了點新鮮駱駝奶給莉芙品嚐。
一開始莉芙不太習慣像是鹹牛奶的口感，不過在步恩畢遞上堅果和小餅乾後，她很快就接受這種沙漠的特色飲料，享受起獨特的風味。這讓步恩畢鬆了一口氣，認為可以在之後的每日菜單裡逐步加入當地食材。
與駱駝群分別又過了兩天，終於抵達目的地的步恩畢將莉芙放回肩上，登上高丘讓她俯瞰整座村落的景色。
沙土上沒有圍欄，數十座大小不一的氈帳、土砌平房以寬廣的間隔四處坐落於村落中心點。外圍搭著許多被駱駝環繞的帳篷，附近用簡易布棚撐起的市集攤位間可以看到人潮流動，其中還夾雜不少套上頸繩的羊隻。
「小公主，到囉。這裡就是烏塔瑪瑪最接近南脊山脈的邊境村落。」
「哦哦～周圍草木不多，卻很繁榮呢。我用空間感知看了一下，加上外圍的商隊有近千人左右。」
「村子離各個草場的距離不算太遠，而且部分商隊會在這裡修整後前往南脊山脈，所以商路算是興盛。總之先進村吧，我之前說的事就拜託小公主——不對，就拜託我家主人啦。」
「好的！」
加上一層「中年魔法師與其護衛」偽裝的兩人，大大方方進了村。閒逛的過程中，莉芙秉持沉默寡言的人設，需要與人攀談時都交給步恩畢來應付。她則是在旁默默觀察，從當地人的對話中獲取必要的資訊。
大荒漠剛進入夏季，而且越靠近南脊山脈機械就越容易故障，所以在這種邊境村落不會使用機械車，只以最原始的駱駝代步。從步恩畢在市場中討價還價的交涉過程，莉芙進一步理解到南脊山脈的藥草對當地人的價值。交易並不只使用金錢，商人為稀有藥材開出的收購價，可能是某處村鎮的一棟房子或數百頭羊。
由於步恩畢的目的主要是讓莉芙學習，他只賣了點不至於引人注目的藥材，在市集上採購少許新鮮的肉類與食材。夏日的日落時間較晚，各處在明亮天色下升起炊煙時，步恩畢也跟上其他人的步調，回到外圍搭起帳篷準備晚飯。
當步恩畢忙著處理食材時，恢復原形的莉芙好奇的檢查今天在市集上買回來的東西，捻起其中一顆乾硬的小球。
「步恩畢，這是羊奶做成的乾酪球吧？可以直接吃嗎？」
「雖然可以但不建議喔，小公主。這玩意鹹的要命，平常多半拿來做料理，只有長途商隊的成員會偶爾當零食啃。」
「明明鹹的要命，卻可以當零食嗎？」
「因為這玩意算是濃縮營養品，保存也方便，放個幾年不成問題。如果小公主無論如何都好奇味道，可以捏一小塊來試試，但必須配上大量的水。」
「我知道了。」
莉芙靜靜看著步恩畢控火、壓碎乾酪球，丟進鍋中和香料與肉塊一同熬煮攪拌。無事可做的她歪頭思考片刻，拿出茶杯倒好清水，用魔力操控一小塊碎乾酪飄進嘴裡。
「～～～～！」
啊，好奇心殺死貓呢⋯⋯喝水的勢頭真兇猛，就這樣灌了兩大杯。畢竟這不是有生命危險的東西，不管結果好或壞，試過一次才能解除那種如鯁在喉的感覺吧。還有，莉芙的炸毛模樣值得收藏！
「莉芙，吃塊步恩畢今天買的水晶糖吧。」
「泛尤黎塞？可是已經快吃晚餐了⋯⋯」
「這次是特例，用甜味徹底洗掉鹹味的印象吧。下次好奇嘗試前，要更加小心謹慎喔。」
「謝謝你，泛尤黎塞！人家最喜歡你了！」
正好起鍋收火的步恩畢抖了一下，忍不住搓起手臂。他無言的看著莉芙露出燦爛的笑容啃食整塊水晶糖，向上司發去靈魂傳聲。
「老大，你剛才的語調溫柔到連我都噁心。雞皮疙瘩要掉滿地了。」
「你的感受與我無關。我對你的廚藝不抱期待，最低要求是做出莉芙不會皺眉的料理。」
「知道啦，老大。我會看小公主的反應調整味道的。」
莉芙結束短暫的甜味盛宴後，步恩畢端出了用乳酪燉煮的羊肉、一小盤涼拌沙拉、拌入胡椒的豆泥與整盤剛烤好的饢。加上切好的蜜瓜和冰鎮駱駝奶，兩人份的餐桌顯得相當豐盛。
「小公主，饢可以隨意配著喜歡的菜吃喔。這是當地人習慣的吃法。」
「原來如此。那麼，我開動了！」
先前步恩畢為莉芙準備的多半是饢配上沾醬的單純吃法，因此在莉芙小心的用饢包住肉塊時，步恩畢也用嚴肅的眼神注視將食物送入口中的莉芙。
場面看似緊張，不過步恩畢在莉芙來到天炎大陸前的苦練並沒有白費喔～儘管離專業廚師的水準還遠，卻忠實還原了普通家庭料理的口味。
所以呢，莉芙的表情理所當然變得滿足，步恩畢的肩膀弧度也逐漸放鬆。
「我第一次嘗試羊肉料理。雖然有點腥味，但很好吃喔。」
「你能接受真是太好了，小公主。沙漠之民的料理口味通常很重，肉的品質也會影響香料的調味。如果覺得不好吃，一定要跟我說。我會重做一份你覺得好吃的版本。」
「呵呵。我想起以前吃到煮得很硬的鹿肉時，隔天烏特諾瓦一定會為我準備軟嫩多汁的肉排。步恩畢和她一樣，都是非常貼心又溫柔的人呢。」
「唉唷，小公主這麼說我會害羞的。來，快趁熱吃吧。邊境村落的商品比較少，到了大城市以後還有許多美味的甜點在等著你哪。」
「哇——沙漠的甜點！好期待！」
在歡樂的氣氛中享用完晚餐後，莉芙又纏著步恩畢和泛尤黎塞輪流玩了一會雙陸棋。直到泛尤黎塞催促，莉芙才乖乖躺下，和為自己蓋被子的步恩畢與胸前的鎖鏈道晚安。
莉芙進入沙漠國家的第一晚，就這樣平穩而祥和的結束了。
⋯⋯不過，步恩畢的夜晚尚未結束。
盤坐在床邊的他，用不會吵醒莉芙的力道輕輕撫摸她的頭，而後無聲站起。走出帳篷的高大身影，用門簾與結界將寂靜與安穩留給沉眠的小女孩。
大荒漠的星空無雲而明亮。
步恩畢抬頭望天，無數虛實交錯的星之軌跡在他眼中自然交織成更為複雜的命運大流。身為偏離者的他不在其中，因此他以地為界，細細觀察那些於大荒漠中生存的沙漠之民——以及，在他們之間縱橫交互的定命。
然後，步恩畢咧開嘴笑了。
⋯⋯那是不會在莉芙面前展現的瘋狂笑容。是他之所以被世人畏懼，稱其為「赤血修羅」的外相。
「老大，我要預定一趟血海行。血刃和血針的數量你隨意，只要明早之前能完全削落業力、乾乾淨淨的回來幫小公主準備早餐就行。」
你不會回覆這種理所當然的報備。
步恩畢也理所當然的不等待回覆，立刻用身上的空間魔道具朝數百公里外的原野而行。
過去的他原本會直接透過幽界虛空移動，但因為現在有雷給的魔道具輔助，他開始關注自己的儀容，確保自己在莉芙面前隨時保持乾淨整齊。看似是好事，不過他的本質完全沒變嘛⋯⋯
唉。和先前一樣，我就不把視界分向步恩畢那邊了。
想必又是慣例般番茄醬滿地的景象吧？
⋯⋯⋯⋯
經過充分的休息，精神飽滿的莉芙與步恩畢隔天一早便離開邊境村落，朝北方的內陸都市前進。途中莉芙開始看見色彩鮮亮的磚造建築，牛、馬之類的普通家畜也逐漸取代駱駝，不過機械車的數量依然相對稀少。
察覺莉芙的疑惑，步恩畢補充說明烏塔瑪瑪作為鄰近南脊山脈的國家之一，魔道具和工業技術發展並沒有那麼普及。不過，這些國家都受惠於豐沛的地下水源，發展出興盛的農業。
為了讓莉芙充分享受烏塔瑪瑪的食物，步恩畢開始將準備下午茶的工作換到自己手上。只要莉芙從午睡中醒來，就可以看到笑容滿面的步恩畢備好一桌飲品與甜點等著自己。
莉芙一開始提出輪流準備下午茶的建議，不過在步恩畢強烈堅持之下，莉芙只好坐著當被服侍的角色。雖然她對步恩畢過於熱切奉獻的舉止有些迷惑，不過考慮到他們對外的偽裝是主僕關係，莉芙很快就習慣這種內外一致的態度。
天氣越發炎熱，放上餐桌的水果種類也漸趨豐富。除了綠皮紅肉的西瓜、葡萄、杏桃與各色小型莓果，還有鮮甜的石榴汁，讓莉芙驚嘆於沙漠農業的多樣性。
此外，步恩畢也對下午茶的甜點擺盤下了不少工夫。精緻的茶器、堅果與果乾的小碟子環繞四周，中央則用華麗的器皿襯托每天輪替的主點心。從花紋細緻的饢、炸餅乾、焦香酥糖這類平民點心，再到果仁密餅和羊毛糖這類精緻的點心，都在莉芙面前出現過一輪。
品嚐下午茶期間，步恩畢也不忘歷史教學。因為莉芙曾在門納島群和克希弗亞大陸見過部分相似的甜點，於是他靠著加強版小抄來解說世界曆2500年到2700年之間南荒之民的遷徙路線，讀過大部分世界曆紀錄的莉芙則是一點就通，非常高興的比較起不同大陸的口味。
而且烏塔瑪瑪家家戶戶都會用水晶糖來泡甜茶，步恩畢也從善如流，適時端上烤薄派之類的鹹點心讓莉芙轉換口味搭配，保持下午茶的新鮮感。為了莉芙願意做到如此程度，我覺得撇除相貌以外的執事分數可以打滿分了。
除了下午茶之外，兩人也充分享受著歷史巡迴之旅。烏塔瑪瑪的土地曾屬於南荒之民遷徙的主要範圍，在那些水源已經乾涸的荒野遺跡中，仍矗立著無數從平地拔升而起的古老城堡。
那些城堡幾乎都建設於黎瑟曆初期，莉芙跟著步恩畢的腳步小心走在年久失修的遺跡中，津津有味地聽著「天棄世代」以後的古代人，是如何努力適應天流與地脈衰退後的世界，將逐漸失傳的技術與原始方式結合，運用在新生活中。
農業發達的烏塔瑪瑪，在染料與食器的文化上相當精緻。扼腕於不能為莉芙挑選服飾的步恩畢，退而求其次選購了當代出類拔萃的布料，希望將來雷替女兒裁衣時能用上。帶著莉芙去逛瓷器店時也按照同樣標準，將平時使用的器具分出來，剩下的與食譜一起謹慎包好，當成未來雷與女兒共飲下午茶時可用之物。
通過中部的綠洲都市後，旅程的步調一口氣加速。烏塔瑪瑪擁有私人機械車的比例不高，不過公共運輸業已經發展出相當的規模。因此步恩畢發揮金錢的力量，透過運輸業者在每座城市訂好附司機服務的露營車，順暢銜接到西北方邊界為止的交通路線。
當薄雪開始覆蓋公路兩旁的沙漠時，波古多的陸地關隘已經近在眼前。
步恩畢將入關事宜等麻煩事全委由司機處理，自己則和莉芙悠閑的留在車內等待。他將剛烤好的當地傳統麵包切開，仔細塗勻木梨果醬，再和熱茶一同遞到莉芙面前。
「請用，小公主。」
「謝謝，步恩畢。我本來以為在沙漠中旅行很花時間，沒想到越接近兩國邊境，交通就越順暢呢。」
「這個嘛。因為治安問題改善了，交通和生意自然都變得興盛。」
「？這附近治安本來很差嗎？我們從來沒遇過意外情況⋯⋯」
「當然不會遇到啦。烏塔瑪瑪和波古多的沙漠盜匪原本十分猖獗，連軍隊都難以應付，不過他們都重新做人了，不必再擔心這方面的問題。」
「原來如此，那些人都改過自新了嗎？能變得和平真是太好了！」
「啊——可以這麼說吧。哦，車子動了？速度比我想像中快嘛。晚上就在波古多找間豪華的海景旅館，讓小公主睡個好覺吧。」
「好耶～！」
嗯⋯⋯步恩畢很懂說話的藝術呢。那些人算是去幽界改過自新了沒錯，至於「重新做人」？不講過程、只論結果的話，這句話確實不能說是錯的，只是大概需要N年吧？N當然是未知數啦～
某種意義上，他的精神瘋到我都有點欽佩了呢。反正莉芙看起來很期待建在海邊的沙漠都市，再繼續觀察一段時間也沒問題吧。
兩人在平穩的箱型車後座享受下午茶，看著夕陽在道路兩側的梭梭木間落下。當夜燈逐次點起時，車輛也駛入了沿海而建的古城。
他們抵達之處，是受北脊山脈庇護，與北方國家隔絕——亦被其切裂土地的波古多。
那是祝福或詛咒，僅有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居民切身明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