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話 步恩畢・葉格萊艾
「烏特諾瓦，吃塊巧克力吧。你已經飛快兩小時了。」
「謝謝，我不客氣了。有莉芙在真好，隨時都能吃點心。」
「嘿嘿，這是我該做的～」
烏特諾瓦張嘴咬住莉芙遞上的巧克力，與她相視而笑。
現在，互相緊抱的兩人正在歐爾芬大洋上空高速飛行。和最初將莉芙從門納島群帶往克希弗亞大陸時不同，烏特諾瓦為了和莉芙好好聊天，用的是不會毀損肉體的速度。
因為地緣限制，烏特諾瓦沒辦法搭乘任何交通工具陪莉芙到天炎大陸。徵詢莉芙的意見後，烏特諾瓦決定直接橫渡海洋，在中途的無人島或海平面上方架設木屋過夜。
今天是她們離開耶米利德的第四天。
在太陽日照漸趨炎熱的時刻，天炎大陸最南端的海岸終於出現在兩人視線所及的範圍。
「烏特諾瓦，我看到很長的海岸線和沙漠了！那就是大荒漠吧！」
「對。待會小心腳步，沙子容易流動。」
降落在能夠眺望大海的沙岸之後，散去藍翼的烏特諾瓦小心翼翼將莉芙放下。往地上踏出幾步的莉芙好奇地用腳撥弄沙子，將空間感知往陸地內部延展。
看似無垠的沙丘連綿至數百公里外的地平線遠方，途中有些岩山點綴單調的景色，不過地面上完全沒有移動的生物。往地底深處繼續探知，在數百公尺深的岩層處冒出好幾處冰涼的地下水脈與礦脈，奇形怪狀的動物與昆蟲潛伏在暗處，躲藏在石縫間。生物的數量與沙漠面積相比，可說是十分稀少。
「有點像伊方庭園的南側，不過沒有岩漿⋯⋯烏特諾瓦？怎麼了？」
收回空間感知時，莉芙發現烏特諾瓦已經走到分隔海岸與乾燥陸地的的一排沙丘前。她疑惑的探測內部，發現有團布質的東西埋在沙丘頂端。
「烏特諾瓦，那裡好像有什麼——」
「步恩畢，別裝死！起來！」
暴躁的風魔法直接將沙丘轟散，製造出一個大缺口。
大片遮蔽天空的塵土揚起，同時男性的慘叫聲從中響起。莉芙睜大眼睛，來回轉頭看向滿臉嫌棄的烏特諾瓦，以及從煙塵中搖搖晃晃起身的人影。
「我只是小睡片刻，至於用這麼激烈的手段嗎？烏特諾瓦，你還是一如既往不留情面哪。」
「就算想躲陽光，埋在沙裡睡覺也未免太——咳嗯。太散漫了。」
「是是是，下次我會乖乖搭帳篷。」
站直身體的男人終於走到兩人面前。那是名披著破舊白披風、身高足以在兩人頭上投下陰影的壯漢。粗獷的臉上有幾條深深的刀疤，背後綁著一把握柄些許鏽蝕的長刀。
男人的面相明顯具有凶煞之氣。不過當他看向莉芙時，臉上的每一寸表情肌瞬間被慈愛填滿，整個人轉變成鄰家大叔的氛圍。
「哎唷～我們的小公主實在太可愛了。想必你一路上被照顧得非常好。」
「居⋯⋯」
「嗯？小公主，怎麼了？」
「居然是男人！而且還是位又高又壯的大叔——！」
過於誠實的第一反應，瞬間讓旁邊的兩人啞口無言。
接著，巨漢非常豪邁地笑了起來。
「哈哈哈哈哈！小公主，你該不會以為幽魂使都是女性吧？是的話就抱歉啦，因為我和月輕都是男人。不過，無需擔心！雖然我自認沒有女性那麼纖細，但這幾年來我做了不少功課，也收集了許多小孩子專用的生活用品。現在我有自信把你養的白白胖胖，讓你過上舒服的生活！」
「哦⋯⋯好的⋯⋯」
外表乍看之下很兇悍，其實是位話很多的親切大叔⋯⋯？
啊，但是順便聽到第六幽魂使的名字了呢。因為大叔的體格看起來太有衝擊力才會嚇到，下次我會做好心理準備的！
不過，大叔真的太高了。仰頭看他有點累呢。
「哎呀。瞧我這記性，居然忘了最重要的事。」
步恩畢一拍腦門，把部分開裂亂飄的布料重新捲好，右膝隨即半沉入沙地裡。原本比莉芙高兩倍以上的巨軀，頓時變成烏特諾瓦可以平視的高度。
「來，小公主，這樣說話是不是輕鬆許多？我是第五幽魂使，步恩畢・葉格萊艾，叫我步恩畢就行。接下來由我負責帶你走遍大荒漠，請多指教啦。」
「我是莉芙，以後請多指教。步恩畢真的好高喔，我很少看到比泛尤黎塞還高這麼多的人。」
「哈哈，確實。老大那張臉看著文雅，實際上可是個魄力驚人的兩米巨漢。以普通人的比例而言，我這身高確實不多見。」
「？『老大』是指泛尤黎塞嗎？」
「哦，那是——」
「步恩畢，少廢話，快收下記憶。」
「怎麼，三天了？那就速戰速決吧。」
步恩畢維持跪姿，率先伸出右手。烏特諾瓦觀察他纏繞在粗壯上臂的鎖鏈，一如預料沒有任何業力或血腥之氣纏繞。她看了一眼天真無邪的莉芙，隨後向前走出幾步，準備伸手相握。
「烏特諾瓦。遮蔽我在幽界設下『約定的詛咒』時的記憶，以及最近一次觸發的記憶。」
靈魂深處響起的聲音止住了她的動作。
烏特諾瓦的面癱技巧依舊強大，不過內心側躺的小人倒是擺出了極其鄙夷的手勢。
「事到如今您才心虛嗎，泛尤黎塞大人？」
「如果他提前知道，會搞砸莉芙的旅行。」
「⋯⋯好吧，這個理由我接受。」
回想步恩畢過去犯下的事端，烏特諾瓦難得無話可說。
儘管本人不願意承認和列亞提努的緣分，只要莉芙作為「列亞提努傾盡一切守護的妹妹」這一事實存在，步恩畢在照顧莉芙的工作上就絕對值得信任。
然而，這種傾向也容易引發其他問題——遇上和列亞提努有所牽扯的人時，他的反應都特別激烈。如果說莉芙位於極好的那端，薩利加努就是極壞的例子。
同樣身為偏離者，步恩畢處在比她更為特殊的立場。
無知方能自重。
就算關係不親密，不代表她樂於看見步恩畢被抓回幽界受刑。那和血海不一樣，不是能用習慣一詞輕鬆帶過的事。
下定決心的她瞬間做好調整，握上那隻等待的大手。
「啥、天族能發燒！？烏特諾瓦，這——」
另一隻手瞬間重重落在步恩畢的肩膀上。
雖然那隻手在寬闊的肩膀上看起來嬌小、蒼白，卻帶著有如千鈞的氣勢與力道，捏出「喀喀」的詭異聲響。
「聽好，步恩畢。你！絕！對！不允許比我更糟糕！知道了嗎？」
「知道了、知道了！冷靜點，捏出血來不好處理！」
九成威脅一成請求的囑託結束後，烏特諾瓦退回原位。
共享記憶的步恩畢看起來非常訝異，不過並沒有任何怒火或憤慨，反而帶著濃濃的同情之意。雖然被憐憫讓她很不爽，但這表示她的策略相當成功。不惜披露那些羞恥的黑歷史是有價值的。
⋯⋯能夠在時限結束前做完這一切，她也能安心離開了。
「莉芙，我們就在這裡告別吧。」
「烏特諾瓦，你要被召回克希弗亞大陸了嗎？」
「嗯，和我之前說的一樣。」
少女的身體逐漸變得透明，從四肢開始化為光粒。
莉芙原本下意識撲向她的衣袍，不過在中途瞬間停步。她躊躇片刻，把手慢慢縮回胸前，十指緊緊交握不放。抬起頭時雙眼已然水氣氤氳，笑容卻依舊燦爛。
「烏特諾瓦，要等著我喔！我會和爸爸一起去探望你，給你帶很多很多好吃的甜點！」
「呵呵，我很期待。雷的手藝不錯，屆時記得使喚他多做幾份下午茶。」
「沒問題，我會拜託爸爸的！」
「好好保重自己。希望你在天炎大陸的旅程順利，莉芙。」
最後回應莉芙的，同樣是燦爛的笑容。
那是宛如冰雪融化時，於北地遍開的嬌小花朵——內斂、柔和又堅強的春之花。
留下一陣溫暖的微風後，少女的身影就徹底消失了。
「烏特諾瓦⋯⋯」
留在原地的兩人沉默了好一陣子。
莉芙把自己的衣裝變成適合在沙漠中行走的長袍，掏出手帕抹了幾下眼角。步恩畢的姿勢始終未變，他靜靜等待背對自己的小女孩整理好儀容、主動走到自己面前為止。
「謝謝你等我，步恩畢⋯⋯我沒事了。」
「安心吧，小公主。幽魂使絕對不會消失，而且你可是黑翼的天族，到時候想去哪裡都輕輕鬆鬆。不過在那之前，我們得先把老大制定的旅程走完才行。」
可以空手碎石的粗糙大手，用練習過無數次的輕柔力道放上莉芙的頭。清楚看見對方慈愛與關懷情緒的莉芙，心情隨著他的動作慢慢被撫平。
「對了，步恩畢。你為什麼稱泛尤黎塞為『老大』呢？」
「嗯？原因其實挺單純啦。『主上』夠諷刺，但字面意義隆重過頭，會先把我自己噁心到吐。『頭兒』匪氣太重，會拉低烏蘭大姐她們的格調。挑來揀去，就剩『老大』這個稱呼還湊合了。」
「是這樣啊⋯⋯？」
和烏特諾瓦不一樣，步恩畢使用鎖鏈的方式和因雅比較接近，平時不會刻意遮蔽感情。所以，那份表裡一致的嫌棄也很自然的落入莉芙的視界裡。
「步恩畢，你討厭泛尤黎塞嗎？」
「當然啦，老大可是連烏蘭大姐都能惹惱的存在喔。小公主不是也有被老大惹怒的時候？用棉被包住老大不停捶打那一段，真是太厲害了。」
「⋯⋯嗯，確實。和因雅旅行的時候，發生過很多事呢⋯⋯」
「這是正確的評價，我不否認。」
「你就是這種態度才惹人厭喔，老大。」
「我不在乎你們的喜好。做好你的工作。」
「知道啦，不用特別強調。就算你不說，我也會盡全力照顧好小公主。」
再次聽見別稱的莉芙眨了眨眼睛。
因為步恩畢沒有特地解釋，所以她反而更在意對方不使用名字來稱呼自己的方式。
「步恩畢，你為什麼不是叫我莉芙，而是稱我為『小公主』呢？」
「你當然是小公主啦。如此漂亮、可愛、聰明又體貼的孩子，理所應當獲得公主般的待遇，享受這世間最好的一切！你也認同吧，老大？」
「字面敘述沒有問題，不過你的態度太噁心。」
「慢著，人身攻擊未免過頭了吧！我的評價完全出自真心啊！」
「所以你才噁心。」
「喂喂喂，這是不公的評價！老大你老實說，裡面包含私人偏見吧？」
「並沒有。你的外貌與話語互相搭配後，九成的人類種會感到噁心。七成的人類種會認定你有誘拐嫌疑，兩成的人類種會直接通報司法機構。」
「可惡啊——！我知道人們大多只看外表，但由老大這種美男子給出評價更令人火大！」
我忍不住想吐槽一下，你也太配合了吧。沒想到關於稱呼的問題可以靠這種方式混過去⋯⋯哦，一直旁聽的莉芙終於忍不住笑出來了。這算是意外的副產物嗎？
「怎麼了，小公主？」
「雖然我還不太習慣步恩畢的說話方式，但我知道你對我非常溫柔親切。這樣就足夠了喔。」
「喔喔⋯⋯小公主果然是個令人欣慰的好孩子，是這世界上最可愛的存在。」
「予以同意。」
「老大，你終於說人話了。」
當步恩畢與上司間的相聲對話因為共通話題而暫時中止時，剛才聽得津津有味的莉芙開始梳理記憶。她回想起過去泛尤黎塞提到步恩畢的名字時，因雅表現出的奇怪反應。
「步恩畢，泛尤黎塞為什麼對你的評價不好呢？他說過你在逃避。」
「唉，老大還真會戳人痛處。這麼說吧⋯⋯我成為幽魂使的過程相當曲折，一時半會解釋不清。旅程中有機會我再慢慢說給你聽，行嗎？」
「嗯，我知道了！那我們要準備出發了嗎？」
「當然。小公主，失禮啦。」
「嗯？——哇！」
被抱起來的莉芙坐到肩上。當她摟住步恩畢的頭時，步恩畢運用風魔法跳上沙丘頂端，與莉芙一起眺望廣闊的沙漠。
「哇，好高喔！就算不用空間感知也能看得很遠！」
「如何，我這身材充當馱獸還行吧？大荒漠可不好走，在小公主適應走路的方式前，可以暫時待在我肩上。」
「雖然視野很棒，但步恩畢不會累嗎？」
「放心吧，我在肩膀的位置裝了魔道具，可以在空中形成像椅子一樣的屏障。而且我的優點就是力氣大，小公主對我來說就像羽毛那般輕。」
「啊，真的耶。這是利用風魔法和空間魔法的屏障吧，還用了降溫魔法來保持涼爽。」
莉芙順著步恩畢的頭部和肩膀四周摸索，探知屏障的範圍。過程中摸到下巴時，略微扎人的手感讓她覺得很新奇，不禁多摸了幾下，惹得步恩畢發出咯咯笑聲。
「小公主，這樣摸有點癢哪。想找支點的話可以抓住我的圍巾，那也是堅固的魔道具。」
「我知道了。步恩畢，出發前我還可以再問一個問題嗎？」
「儘管問吧，小公主。別擔心，我不怕問！」
「這樣啊，那就好。我其實很好奇步恩畢一直在對什麼生氣。你的靈魂基底雖然是人類種的規模，裡面卻蘊藏著似乎能燒盡世界的怒火。而且這份怒火沒有朝外側散發，一直留存在你心中⋯⋯」
莉芙的提問說到一半就停了。
她明顯感覺到，步恩畢身上的情緒變得壓抑而沉重。雖然那並不是朝自己釋放的感情，她還是緊緊揪住圍巾，有些不安的縮起身體。
「步恩畢，怎麼了？果然不該問這個問題嗎？」
「啊——不是，我只是覺得小公主厲害過頭了。那是我成為幽魂使的執念，所以，嗯，該怎麼說呢？當成固定的自然現象比較好。稍微等我一下。」
步恩畢拿出一條長巾擺弄幾下，原本纏著鎖鏈的右上臂便被捆的扎扎實實。隨著物理性的隔絕完成，莉芙的視界能觀測到的靈魂波動也完全被遮蔽。
「好啦，可以準備出發了。這樣一來，小公主就不會被多餘的東西困擾囉。」
「等一下，步恩畢。你沒有在勉強自己吧？」
「哎呀，我們的小公主實在太貼心了。放心吧，我和烏特諾瓦的狀況不一樣，習慣直接把感情表現出來，所以不用擔心！」
「烏特諾瓦比你堅強太多，你完全無法相比。」
「等等，我沒差到那種地步吧？」
「我對你的評價一直維持在最低點。如果你的心靈脆弱到連這種批評都聽不了，我建議你鑽進沙子裡哭一晚再出來。」
「老大，你還是像以前一樣不講話比較好！現在根本是句句吐毒嘛！」
「我只針對你。」
「⋯⋯得了，我聽著就是。小公主，我準備滑下去了，好好抓緊啊！」
「嗯！和步恩畢一起旅行，感覺會非常熱鬧呢。」
「老大，我收回之前的話。你可以盡量罵我沒關係。」
「莉芙，無聊的時候直接找我說話，不用理這個心理變態。」
「喂，都說人身攻擊過頭了吧！」
「呵呵，聽你們說話很開心喔！我會盡量多和你們聊天的！」
涼爽的風迎面而來，吹散了聚積的熱氣，也將先前離別的惆悵一掃而空。
巨漢與小女孩的身影在沙原上顯得極為渺小，但他們之間的氣氛相當熱烈。兩個人臉上都帶著笑容，朝向北方一步一步踏實的前進。
是說，大荒漠真的好～遼～闊～啊。先不要嫌我吵，之前透過莉芙的視界確認了一下，發現比我預想中更不妙。
天炎大陸形成時的狀態，原本就等同於世界的扭曲之一。大荒漠的特殊性質又等於在扭曲的部分上疊加多層BUG，結果出現了許多曖昧不清的領域。當然，花點心思還是能觀測，不過那座無法自然消失的鬼城是個大問題。
莉芙已經觀測到了步恩畢的本質，所以同為偏離者的緣分已經糾纏在一起。加上之前從烏特諾瓦那裡聯繫的緣分，現在我沒辦法用世界的視界來觀測他們兩個了。套用遠方的她的講法，糞Game無誤——！就像是打開後無法關閉，而且不給暫停鍵的RPG一樣不講理！
唉，抱怨歸抱怨，觀測當然不會中斷啦。只是你要做好心理準備，因為我發表個人意見的頻率可能會大幅提升。如果你吐槽我的次數太多，莉芙大概也會對你投以詭異的目光喔⋯⋯
話說回來，你一直想找的那孩子應該不會接近弟弟們長待的羅塔刊大陸。之前莉芙走過的地方又毫無痕跡，那麼大荒漠就是最有可能的區域了吧？就算無法完整觀測，依然可以確認緣分收束的方向性。
這片土地沉澱了太多不該繼續積累的事物。唯一解決的方式，便是細細抽絲剝繭、了結舊緣。
只是，步恩畢什麼時候才會面對這點呢？
⋯⋯⋯⋯
曾被斷絕生機的炎熱大地上，印下轉瞬即逝的腳印。
沙漠之風不曾停歇，曾被記憶的痕跡不斷重複抹除與遺忘的過程。
失落之物於夜色中流轉，等待著重現的時刻。
——在尋物的路途上，等待著的是破碎的記憶門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