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話 藍翼神話
坐在機械車副座上的莉芙，邊翹著雙腳邊觀察窗外的景色。因為烏特諾瓦說「不需要再偽裝成大人」，所以她恢復了原本的體型，用輕鬆的心情目送逐漸遠去的厄榭孚多。
「沒想到過了七天以後，街上會變得那麼冷清。新聞都是大魔女的報導，烏特諾瓦做了很不得了的大事呢⋯⋯」
「我只是變更地脈，順便修改焱冰帶的規則。雖然需要一段時間，不過命運的流向會逐漸平衡，南方的民風也會逐漸變得普通。之前讓你傷心的情況，我想也會逐漸減少吧。」
「嘿嘿～」
莉芙看向以普通女性姿態駕車的烏特諾瓦，嘻嘻笑了起來。看見莉芙的笑容後，烏特諾瓦的表情線條變得柔和許多。
「怎麼了，莉芙？如果有開心的事，歡迎和我分享。」
「烏特諾瓦變開朗了呢。不對，應該說變坦率了？」
「之前和舊友久違小聊了一下，心情變得開闊了點。」
「是在新聞上看過的派駐天族嗎？記得是綠翼的葉姆席爾和黃翼的薩利薇拉。夏耶克的長相有他們兩人的特色，難不成是夏耶克的父母？」
「沒錯。不過我拜託他們處理後續的事情，想必很長一段時間會忙得腳不沾地。所以不要想著去打擾他們，繼續剩下的旅程吧。」
「唔～我明明沒有說出口，烏特諾瓦怎麼知道？」
「因為莉芙太單純了。換句話說，『你很好騙』直接寫在臉上。保持誠實是好事，不過也要懂得保護自己才行。」
「知道啦。來，小點心，啊——」
「嗯⋯⋯謝謝，這顆巧克力很甜呢。接下來要透過最南方的海港搭船到西部，路上我會和你一起蒐集更多美味的甜點，敬請期待吧。」
「太棒了！又可以充實人家的甜點收藏了。我很期待接下來的旅程喔！」
「嗯，我也很期待。」
兩人之間洋溢著歡樂的氣氛，回到了普通的旅行模式。她們互有默契，避而不談前幾天交心相擁的那個夜晚，作為彼此之間獨有的回憶保存起來。
另外，伊方和式紗璃那邊的狀況看起來都漸趨穩定了，所以我解除了視界限縮的狀態。當然，該認真時我會好好認真觀測，所以你應該不會單純只為了干擾我，去破壞她們溫馨的氣氛吧～？
⋯⋯⋯⋯
以成年女性與小女孩之姿結伴的兩人，拋開之前嚴肅緊繃的態度一路往南遊玩。
換作之前，這樣的組合在克希弗亞大陸南方必然無法安全旅行。但發生席捲全大陸的騷動後，天族不只派遣了所有包含藍翼在內的機動人員前往支援，伊方大陸泠浚地區的商盟、門納島群也積極提供支援與人才，協助各地的治安維護。
其中冰封狀態最嚴重的南方，行政體系一度處於停擺狀態。因此天族最優先將人力投入這裡，除了在地上協助管理的普通人類種外，不時能看見張開光翼從空中呼嘯而過的天族。
旅行的兩人自然也看見了那些天族。如果是先前的莉芙，或許會直接飛上去試圖和他們打招呼，但現在的她已經將「和烏特諾瓦度過克希弗亞剩下的旅途」放在第一位，因此僅是好奇地看了幾眼，就把頭轉回去，和烏特諾瓦手牽手一起去尋找新的甜點。
在這樣的輕鬆氛圍下，她們與冬天的尾巴一起抵達了最南端的奈奎斯特海港。
奈奎斯特和其他相對冷清的城鎮不同，街道上明顯熱鬧許多。莉芙從他們的說話口音與外貌來分辨，看出了來自伊方大陸、門納島群的工作人員，還有只從資料庫中讀過語言的奇洛第克修與羅塔刊商人。
「諾瓦，這裡好熱鬧喔。因為是海港城市，聚集了來自各地的人嗎？」
「不，這裡原本有嚴格的海禁，但新任皇帝改變了政策，所以才變得熱鬧。」
「新皇帝啊⋯⋯」
莉芙回想起在新聞中看到的臉孔。曾經試圖在處刑台上拯救的少女，如今似乎變成一個很了不起的存在。她在心中默默祈禱，希望那個人就算地位改變，也能繼續保持本心、當個善大於惡的人。
「莉莉，嚐嚐這幾塊酥糖。過去這是從吉恩帕隆傳入的點心，但現在已經發展成克希弗亞獨有的傳統甜點。」
「哇～謝謝諾瓦！」
被巧克力外皮包覆的酥糖，內側裹著芝麻、花生或其他種類的堅果製成的糖塊。鬆軟的糖塊除了砂糖還加入大量蜂蜜，在嘴裡融化後依然能在舌上品味不同層次的餘韻。
對味道很滿意的兩人所有口味都各買了一大袋，往港口方向邊吃邊逛。等走出商店街的人潮距離後，烏特諾瓦才把它們全都收進空間裡，避免走路礙事。
來到接近海岸的區域後，到處都有遭到破壞後重建的痕跡。某些尚未清除乾淨的廢墟中甚至能看見像是神殿設計的樑柱、破碎的神像等大型物體。莉芙運用空間感知，從神像的底座辨識出「艾絲卡爾嘉」的石刻文字。
好奇的她建起隔音結界，拉了拉烏特諾瓦的手。
「烏特諾瓦，艾絲卡爾嘉是清瀧曾經提到的藍翼第一世代吧？為什麼在南方海邊會有她的教堂呢？」
「哼。因為阻擋『耶里爾之怒濤』的破壞、將海嘯凍結的菲可莫娜，和她有相似的長相。那群蠢到不聽解釋的人類種因為這點，把原本就流傳在古老傳說中的艾絲卡爾嘉直接奉為『霜雪女神』，擴大對她的信仰。現在看見這些教堂被拆得七零八落，我的心情十分爽快。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將陳年違建一掃而空，真是值得敬佩的拆屋效率。」
莉芙目瞪口呆的看著突然發出長串抱怨、臉上掛起幸災樂禍笑容的烏特諾瓦。哪怕只是旁聽者，也能感覺出她對艾絲卡爾嘉充滿怨念。
「烏特諾瓦，你很討厭她嗎？菲可莫娜和艾絲卡爾嘉是什麼樣的關係啊？」
「菲可莫娜是返祖天族，也是繼承冽霜力量與外貌的後裔。」
莉芙瞬間覺得胸前一輕。
察覺到鎖鏈被扯下時，凝聚魔力的烏特諾瓦已經徹底增強手上力道與速度，將鎖鏈以完美的拋射角高速扔向遙遠的大海彼端。
「泛尤黎塞——！？」
還沒等莉芙驚慌完，連滴水珠都沒沾到的鎖鏈重新顯現在莉芙胸口前。烏特諾瓦見此無聲嘖舌，用眼不見為淨的心情側過頭。
「啊、回來了！好厲害，這樣就不怕弄丟泛尤黎塞了！」
「一時不爽所以有點手滑了。真抱歉呢，泛尤黎塞大人？」
「我不接受你毫無誠意的道歉，因為我知道你下次還敢。」
「反正體驗過那驚天動地的一劈，血海浴相比起來已經不算什麼了。您要加倍請隨意。」
「用普通方式來削落你的業力需要耗費上千年。如果你比較喜歡血海浴，下次就比照辦理。我會讓烏蘭和漪路補上你的空缺。」
「非常抱歉，是我得寸進尺了。我會好好負責自己的工作，不給她們兩人增添負擔。」
「我接受你充滿誠意的道歉，記得安撫莉芙。」
透過靈魂傳聲和泛尤黎塞交流的烏特諾瓦，在莉芙眼裡看起來就像是在發呆。因此她再次拉扯烏特諾瓦的手，用擔心的眼神望向她。
「怎麼了，烏特諾瓦？你和泛尤黎塞吵架了嗎？」
「⋯⋯算是吧，因為我還沒準備好說艾絲卡爾嘉的事。不過把泛尤黎塞大人丟出去是我不對，千萬不要學習這種錯誤行為。」
「原來如此。那，等烏特諾瓦準備好再說吧！反正我們接下來正準備前往西部，在完全結束克希弗亞大陸的旅程之前，還有時間對吧？」
「嗯。我一定會告訴你。」
「那就說好囉！港口就在前面，我們去找船吧。」
「好，這方面交給我。往西部的船程不長，不過我會讓你住上最高級的房間。我之前收集了一些簡單的甜點食譜，可以一起嘗試動手做。」
「太棒了！聽起來絕對不會無聊呢～」
踏入港口後，足以中和寒意的熱氣撲面而來。出入不絕的運輸車與貨車從大道中央駛過，將人與物送往下一個目的地；管理大陸間運輸往來的商人與官員，在各處忙得不可開交。
克希弗亞大陸西部因為陸地交通不便，海路的發展比陸路更加興盛。海禁解除後，已經有數間來自其他大陸的船業公司進駐奈奎斯特，擴展原有航線、提供更多元的服務。烏特諾瓦仔細確認眾多大型客船的經營背景，幾經猶豫，選擇了某艘由拓格帕沙商人經營的豪華郵輪。
請莉芙出示庭中的通行證給對方看之後，她們免費獲得了最高級的套房與服務。雖然烏特諾瓦對那些人畢恭畢敬的態度感到心情複雜，但至少能藉由他們向那個男人傳達莉芙的狀況，避免他做出一些過激的行動。
船程只有短短五天，不過兩人在房內過得非常充實。
烏特諾瓦並沒有用魔力操作廚具，而是專心運用每根手指，緩慢、笨拙但努力的處理各種食材。被這種氣氛感染的莉芙也非常用心地攪拌奶油、搓揉麵粉，最後一起完成了形狀有些歪七扭八的蟻丘蛋糕和｜烤蘋果《Baked Apple》。
雖然外型粗糙，但這些製作步驟簡單的甜點依然甜蜜無比。她們坐在陽台上欣賞海景，共同分享親手勞動而來的美味結晶，度過了格外深刻難忘的下午茶時光。
郵輪於西部南端的特姆靠岸後，在船公司據點等待她們的管理人員以「特別活動紀念品」為名義，贈送了大量禮物——包含巧克力千層、蜂蜜奶酪蛋糕等異常精美的當地甜點、裝在儲物箱裡的西部銀行貴賓卡，以及用防水紙包住，美其名為防撞墊的西部貨幣磚。
無語的烏特諾瓦將整包甜點放到莉芙手上，默默收起箱子。當莉芙熱烈地向那群人揮手道別時，其中數人甚至轉身拭淚，讓找回面癱之力的烏特諾瓦在心中吐槽「你們把訓練成果都還給阿拜揚特的教官了是吧？」。不過為了那些人的形象著想，她並沒有對莉芙透露半點背後訊息。
特姆背靠隔斷大陸西部的黑岩山脈，沿著海岸興建。目的地是西南端盡頭的海岬城鎮，因此接下來只需要沿著平坦的道路一路向西。
莉芙坐在船公司為兩人準備的機械車上，一邊用小叉子品嚐剛才獲得的甜點，一邊好奇的用空間感知探查壓迫感十足的高聳山壁。
「不管是岩石硬度或高度，都比菅落的峭壁還誇張。山脈的地形和世界曆時代差不多，一樣是地之族裔弄出來的嗎？」
「和異人無關。我聽日曦祖父說過，黑岩山脈是兩位第一世代的黑翼和白翼打鬥造成。因為當時的居民很滿意這道與世隔絕的天然屏障，所以祖父和其他人只有修復氣候與地表生態，讓地形繼續維持原狀。」
「第一世代白翼⋯⋯該不會是擎羊爺爺吧？他應該是很強的存在。」
「當時在這裡打架的是貪狼和擎羊。他們都是特別蠢的蠢孩子。」
「哦哦～？三蠢爺爺中的兩位？」
莉芙的好奇心被高高勾起。之前她在泠浚海邊曾經聽過三位黑翼奶奶的名字，現在又聽到另一位和擎羊比肩的黑翼爺爺，大量浮現的問題蓄勢待發。
「『貪狼』是黑翼爺爺的又名嗎？他的本名是什麼？他是怎樣的人？和我有血緣關係嗎？他和哪一位奶奶是伴侶？」
「部分問題到了天炎大陸再和你詳細說明。還有，我強烈建議不要使用『三蠢爺爺』這個簡稱，他們的心會被小孫女輕易擊碎。」
「被擊碎⋯⋯？」
爺爺們都是很久以前的人，聽不到我的評價吧？泛尤黎塞的說法好奇怪。
還是說，他希望我可以設身處地為其他人著想呢？嗯，那以後別用這個簡稱比較好！
「好吧。到了天炎大陸以後，要再和我好好說明三位爺爺的事喔。」
在莉芙溫柔撫摸鎖鏈時，烏特諾瓦的表情變得相當微妙。她遲疑片刻，決定對已知的部分保持緘默。
按照日曦祖父說過的故事，所謂的「三蠢爺爺」應該是指第一世代最強的那三人。雖然化身為劍的祖父看不見表情，但他提起那三人的破壞事蹟時，咬牙切齒的無奈語調依然令她印象深刻。
「天炎大陸過去是紅翼的領地。您是打算一併說明紅翼的歷史嗎？」
「沒錯。」
「原來如此。那我會抱持期待慢慢等的！泛尤黎塞的優點，就是不會忘記約定吧？」
「我不會遺忘任何事。」
「泛尤黎塞這種守約的特質，很令人安心呢。啊，這種小顆的巧克力千層好好吃，烏特諾瓦也來一塊吧！」
「⋯⋯嗯，謝謝。」
被餵食的烏特諾瓦細細品味嘴裡的甜味，對那個男人製作甜點的手腕有些惱怒。為了維持內心的平衡，她吞下蛋糕同時也在心裡拼命吐槽「不管多優秀都比不上奎奇拉姐姐」，最後給了甜點製作者80分的中庸評價。
將車輛駛出特姆時，她看了沉浸在蛋糕滋味裡的莉芙一眼，把注意力再次放回方向盤上。
「不會遺忘」究竟象徵著什麼，現在還不需要讓莉芙知道其中意義。畢竟，那是上司少數讓她尊敬的特質之一。
⋯⋯⋯⋯
黑岩山脈雖是崎嶇的天然路障，但入春後從山中泉脈流向平原的河水也造就了豐沛生機。嬌小可愛的雪滴花在綠地上成片盛放，流淌過平原的川流灌溉無數農田，為城鎮中分隔出無數枝條碧綠的楊柳河道。
烏特諾瓦恢復成最初旅行剛開始時的姐姐身份，在普通人眼裡變成了一個把妹妹寵上天的傻姐姐。雖然這和她卸下大魔女的形象束縛有關，不過也有她不想浪費那些貨幣磚的理由在。畢竟她平常根本用不到人類種的貨幣，留在手邊只會變成古董，還不如全部用在莉芙身上。
迎接春天的居民用紅白絲線製作各種編織品，和鮮花一起點綴城鎮，為新季節的到來獻上祝福。對當地手工藝很感興趣的莉芙，特地編了兩個小蝴蝶結來裝飾鎖鏈，還另外編了一個別針給烏特諾瓦配戴，一起參與當地的活動。
莉芙的貼心舉動，促成了旅行以來最和諧的上司與下屬關係。泛尤黎塞終於不會再偷嗆烏特諾瓦，烏特諾瓦則是拿出過去製作魔道具的手藝，製作出一個以雪滴花為形的小護身符，作為當初魔力燈的回禮送給莉芙。兩人一物的心情都迎來溫暖的春天，在和煦的陽光下悠閑走過每一處。
他們穿過充滿牧歌氣息的村鎮，看著播種鬆土的褐色田地逐漸染上翠綠。有時在溪邊玩耍、調戲水鳥，有時在高級餐廳裡享用美味的甜玉米粥和玉米起司蛋糕，比之前更無憂無慮的享受旅行。
在每天同睡一張床的日子裡，莉芙發現烏特諾瓦手上的鎖鏈長度依然會悄悄增長一小節，但她並沒有對此提出疑問，反而更緊黏在烏特諾瓦身邊，把自己當成暖枕來中和烏特諾瓦冰冷的體溫。
黎瑟曆990年，夏。
她們抵達了克希弗亞大陸旅途的最後一個城鎮，古老的耶米利德。
耶里爾之怒濤遺留的痕跡，讓耶米利德的沿海區域全都變成了壯闊的海岬懸崖。近乎垂直的峭壁與海平面相差數百公尺，居民在其上廣闊的平原與丘陵建築城鎮，以畜牧、果園與觀光產業為生。
烏特諾瓦牽著莉芙，在臨近海崖的一處高級旅館落腳。漆成白色的小屋被魔道具隔出透明圍欄，擁有著各自獨立的庭院；精心養護的草坪和粉薔薇花叢迎風搖曳，引著住客眺望遼闊的大海。
「烏特諾瓦，這裡風景真好！這片海也是歐爾芬大洋的一部分吧？」
「沒錯。這裡離耶里爾遺跡的中心點很遠，所以夏季海相十分穩定，幾乎都是晴朗的天氣。」
烏特諾瓦跟在走上草坪的莉芙身後，進行日常摸頭。現在她只要抓到機會就毫不吝惜摸摸，真是令人欣慰的成長。
「已經過了近一千年，耶里爾的遺跡還沉在海底嗎？」
「因為折疊的空間太廣闊了。黑翼最主要的工作就是拆解遺跡、監測地脈和平息空間亂流，所以他們幾乎不會被派遣到其他大陸。」
「原來如此。不管是像爸爸那樣到處跑，或是一直待在同一個地方，感覺都很辛苦呢。」
「是啊⋯⋯」
兩個人牽著手，在面海的搖椅上坐下。烏特諾瓦讓莉芙靠在懷裡，用尚未纏繞鎖鏈的手臂替她梳髮。
「我們的旅行快要結束了。今晚讓我為你講述我和艾絲卡爾嘉的因緣吧。」
「沒關係嗎，烏特諾瓦？」
「沒關係。我在其他人面前或許會逞強，但面對你的時候，我可以坦誠以對。」
莉芙稍微側身，仰頭觀察烏特諾瓦的表情。
落葉間撒下的光點不斷跳動，在光影朦朧之中，那張臉上的微笑依然放鬆而真切。安心下來的莉芙放鬆身體，懶洋洋的把頭放回膝上。
「那我就等著聽故事囉。我們在這裡睡午覺，待會再回屋裡吃下午茶吧。」
「好，沒問題。」
耶米利德的入眠時間，比其他城鎮要早上許多。晚上八點之後，城市的光源幾乎只剩下最低限度的路燈，接近懸崖的住居更是一片漆黑，只餘滿天星光與月暈照在門廊上。
滿懷期待的莉芙換好睡衣、踩著雀躍的腳步進到主臥室。原本站在落地窗前觀星的烏特諾瓦看到莉芙走近，轉身坐上鬆軟的奶油色圓形床墊，拍了拍旁邊的位置。會意的莉芙迅速爬上去，眨著亮晶晶的雙眼與烏特諾瓦對視。
「莉芙，說故事之前需要你幫忙準備舒適的環境。」
「嗯，要我幫忙做什麼呢？」
烏特諾瓦面上浮現赧意。
她遲疑一會，對莉芙大大張開雙臂。
「莉芙，當個任我搓揉的的抱枕吧。」
「好喔！！！」
秒答的莉芙興高采烈直撲過去，在懷抱裡不停摩挲。烏特諾瓦一開始有些裹足不前，但很快就把頭靠上莉芙的脖頸來汲取溫暖，露出滿足的神情。
終於走到這一步了，多麽賺人熱淚的光景——！你們兩個的萌指數已經飆升到最棒的頂點了喔！這是值得永久保存的大貓吸小貓圖，以後還可以從世界紀錄裡取出，配一屋子甜點來品鑑！
「蛀牙吧。」
「？泛尤黎塞，你是在提醒我嗎？我已經刷過牙了說⋯⋯」
「不是說你。天族沒有『蛀牙』的狀態，而且莉芙是個節制的好孩子，不需要擔心。」
「嘿嘿，那就好～」
我的狀態也不會改變好嗎，不要下這麼惡毒的詛咒啦！還好烏特諾瓦已經對你的奇怪發言習以為常，採取完全無視的態度。我理解你的意思，個人意見到此為止，接下來就靜靜聽她們說吧。
「莉芙，你還記得一開始我帶你降落在焱冰帶的地點嗎？」
「嗯，是冰層很厚的寬廣冰原呢。」
「那裡就是庫雷莫村過去的所在地，同時也是藍翼第一世代們的居住地。不過，耶里爾時代的我——在第二次天族大戰結束後作為返祖天族誕生的『菲可莫娜』，對那些往事一無所知。」
「返祖天族⋯⋯在世界紀錄裡沒有看到。這個名詞是什麼意思呢？」
「搞什麼，您是故意漏掉的嗎？快補充，由您說明最精確。」
故事正要開始，就突然遇上了名詞問題。烏特諾瓦不滿的瞪向鎖鏈，還大膽地伸出手指戳了一下。
「『返祖天族』是從第三世代開始發生的現象。當某名女性天族體內孕育出足夠接納靈魂的穩定能量體，我便會創造相應的靈魂，送到浮界讓它們互相結合，使其作為天族蛋降生。通常，孕育能量體的過程不容易受到外界因素干擾，但當周圍的親代累積足以形成執念的強烈願望時，這些願望便會化為力量寄宿到未出世的天族身上，使他們擁有接近第一世代強度的肉體。為了與肉體相配，創造的靈魂也必須擁有同等強度，最後這些破殼誕生、擁有與第一世代相近樣貌與力量的存在，便被親代稱為『返祖天族』。」
「哦哦～聽起來好厲害。所以烏特諾瓦其實很強囉！」
「和其他人相比不算強。最強的應該是夕羅緹娜，以前時常能看到她教訓雷。」
「是爸爸和媽媽的往事？爸爸和媽媽都是返祖天族嗎？為什麼爸爸會被媽媽教訓，他做錯事了嗎？」
「⋯⋯莉芙，冷靜。我和雷那傢伙不熟，所以知道的內情不多。等你見到雷再親自問他比較好。」
「？不是只有熟人才會互叫本名嗎？」
「原因有點複雜。總之，幽魂使和現存的天族都只會用本名來稱呼雷那傢伙。和先前的問題一樣，親自問他就行了。」
「嗯⋯⋯我知道了。就像泛尤黎塞剛才詳細的說明一樣，聽本人說肯定是最好的！」
「對。那麼，我要繼續說接下來的部分了。」
中途因為莉芙對緹娜和雷的往事產生好奇心，烏特諾瓦稍微慌了一下，但她很快又把話題導回正軌。
「返祖天族只是擁有與祖先相似的樣貌，靈魂和他們是完全不同的存在。即使如此，其他人也很容易將對於第一世代的感情投射到他們身上。」
「第三世代藍翼中有兩位返祖天族，一位是我、另一位是克羅大哥。因爲這層關係，未成年的我時常去找大哥玩，但我能明顯感覺到日曦祖父刻意無視我、迴避與我交談。當時的我對此非常傷心，想著是不是自己做錯了什麼，才會遭到祖父厭棄。」
「某一天，大哥突然帶著被綁成一團的祖父來找我，他不僅罵了祖父一頓，還叫祖父和我好好解釋過去的往事。那時我才知道，原來日曦祖父的妹妹、被我繼承長相的那個女人——艾絲卡爾嘉，就是過去讓藍翼第一世代反目的禍首。」
「原本我對藍翼的歷史理解不多，只知道世界曆1700年左右藍翼第一世代內部發生了大戰，有三名藍翼第一世代因此消亡，克希弗亞大陸也被冰封。但聽了祖父述說往事後，我才完全理解背後真正的緣由。」
「藍翼內部大戰的始作俑者，就是艾絲卡爾嘉！那女人厚顏無恥地背叛兄姐、踐踏兄姐對她的信任，害祖父不得已手刃兩位弟弟！最後，她還以愧疚為由自盡，結果融入地脈的靈魂碎片就這樣冰封大陸，毀掉藍翼第一世代原本的家園！知道自己和那個女人有同一張臉的時候，我簡直恨不得立刻把臉皮撕下來！」
「烏特諾瓦，冷靜～！冷靜～！」
「⋯⋯呼。抱歉，我有點太激動了。」
「沒關係的。來，快摸摸人家！人家全身都很好摸喔！」
「嗯。莉芙最可愛，莉芙最棒了。」
莉芙發揮賣萌的實力和烏特諾瓦相互貼臉，成功把烏特諾瓦的情緒轉向關注自己。在各種搓揉間，她也不忘思考剛才聽見的故事，回想曾看過的世界紀錄。
世界曆1700年左右。
翁維爾、涅莫伊洛、艾絲卡爾嘉消滅。
又是「消滅」的描述⋯⋯
除去艾絲卡爾嘉，另外兩個名字應該就是日曦爺爺的弟弟。但是，這時候包含日曦爺爺在內，藍翼第一世代還有三個人才對。
真正讓日曦爺爺變成孤身一人的，是第二次天族大戰。那究竟是多慘烈的戰場呢⋯⋯？
不，先別想這麼多了。烏特諾瓦的身體好冰，我要當個稱職的好抱枕！
「烏特諾瓦，要再繼續休息一會嗎？」
「不要緊。莉芙如此可愛又溫暖，充分療癒了我的心。」
「那要親臉頰嗎？因雅親我的時候，我的心都會變得暖暖的。烏特諾瓦有需要的話不用客氣喔！」
「⋯⋯先不用，謝謝。現在這樣就很好了。」
烏特諾瓦毫不猶豫拒絕，同時回想起從因雅那裡獲得的記憶。
無論查看幾次，她都覺得親吻這種行為對自己的刺激性太過強烈。能夠用平常心每天給予莉芙晚安吻的因雅，對她而言是無比偉大的先驅者。
「總之⋯⋯祖父之所以迴避我，是因為我的臉會讓他回想起他的妹妹與不堪的往事。但是大哥認為這樣對我不公平，所以才逼著祖父來和我解釋。我理解祖父的苦衷，也知道他們兩人其實都對我非常溫柔，但我從那天起就下定決心——絕對不要活得像那女人一樣。」
「我的長輩們都很疼我。雖然他們對母親的思念造就我成為返祖天族，但他們並沒有把我當成用來重現艾絲卡爾嘉的容器。我調查了過去的艾絲卡爾嘉——據說她的性格難以接近，寡言少語又喜怒無常。所以，菲可莫娜活成了『只有外表像她的模樣』的活潑少女。」
「烏特諾瓦。菲可莫娜的生活開心嗎？」
「雖然有時候會覺得疲累，但大部分時間還是很開心的。藍翼和其他各翼的關係都算不錯，而我和黃翼的第三世代處得最好。從日曦祖父的時代開始，藍翼和黃翼就時常合作製造特殊的魔道具，所以他們保存了非常多技術文獻。我平常的愛好之一，就是跑進他們的書庫待一整天喔。」
「原來是這樣⋯⋯不管烏特諾瓦還是菲可莫娜，你就是你呢。」
「呵呵。由莉芙來說這些話，聽起來實在太悅耳了。」
烏特諾瓦不禁蹭了莉芙的臉好幾下，一舉一動都帶著濃厚的喜悅，還隱含對上司的嫌棄。
她舉起莉芙的小手，與自己的手掌相疊。
「莉芙，你看我的身體。雖然作為『烏特諾瓦』的我成了幽魂使，但本質上依然繼承了『菲可莫娜』的靈魂特質，因此體溫始終冰冷。我曾經對此相當懊惱，想著如果不是像艾絲卡爾嘉那女人，而是和克羅大哥或祖父一樣的話，就可以用我的身體來溫暖你。」
「但是，你接受了這樣的我。我的過去、現在，以及靈魂中背負的一切⋯⋯至今為止的旅行，我真的非常滿足。能和你一起走完這段旅程，真是太好了。」
「就算身體冰冷，烏特諾瓦的心也是溫暖的喔。所以盡情擁抱我吧，既然烏特諾瓦的身體無法變溫暖，就由我傳遞溫暖給你！」
「謝謝你，莉芙。」
「既然烏特諾瓦的故事結束了，我就基於剛才的內容，再補充一部分藍翼那些蠢孩子們的往事。」
「泛尤黎塞⋯⋯？」
當兩人溫馨互擁時，鎖鏈突然出聲。驚訝的不止莉芙，觀測到一部分情感波動的烏特諾瓦，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
「綠翼和藍翼之所以由伊方賦予又名，是因為他們的特質各自體現了伊方擁有的二元神性。藍翼的孩子們偏向陽側，處事較為外放積極，也特別容易在某方面感情用事。」
「日曦是唯一能完全用理性克制感性的人，追逐著他的暮夕及墨夜因此取得平衡。冽霜、雷嵐、蒼霧這三人則過於衝動，彼此間不斷循環著毀壞與重建的關係。儘管如此，以日曦為首的他們依然建構出穩定的大家庭。」
「所以當冽霜做出蠢事、背叛兄姐之後，藍翼之間產生了不可緩和的矛盾。原本尊敬兄長的雷嵐和蒼霧與日曦決裂，單方面對兄姐挑起戰鬥。」
「最後，徹底被激怒的日曦失手殺死他們，雷嵐和蒼霧的靈魂同時粉碎成塵。目睹慘劇的冽霜自認罪孽深重，也用同樣的方法自絕性命並毀壞靈魂。但是當她的靈魂碎片散落到大地上時，雷嵐、蒼霧的碎片與之共鳴共融，從此冰封了大地。」
「那就是克希弗亞大陸之所以形成嚴苛氣候的起源。」
「第一世代藍翼的故事⋯⋯好激烈，又好悲傷⋯⋯」
雖然只知道片段的故事，從中讀出感情的莉芙依然率直表達自己的感想。清楚全部內幕的烏特諾瓦則是抿緊嘴唇，一語不發。
短暫沉默後，莉芙有些猶疑地發問。
「但是⋯⋯神性是什麼？界主是神嗎？可是，泛尤黎塞說過界主不會自稱神⋯⋯？」
「我、伊方和式紗璃，都擁有二元神性。我不會回應世界之民的祈禱，伊方和式紗璃則非如此。他們只是在奉陪我的任性。」
「不會回應祈禱⋯⋯？」
「我替你整理藍翼所有人的又名吧。日曦是『宗索龐』、暮夕是『阿塔黛西兒』、墨夜是『娜克特』、冽霜是『艾絲卡爾嘉』、雷嵐是『翁維爾』、蒼霧是『涅莫伊洛』。雖然並沒有完全失傳，但有一部分又名已經不再被現存的天族使用，你要好好記住他們所有人的名字，莉芙。」
「嗯。我一定會記住的。」
突然間，烏特諾瓦鬆開莉芙，翻身站了起來。
莉芙默默看著她為自己拉好棉被，沒有詢問她突然這麼做的原因。
「莉芙，今晚你就和泛尤黎塞大人一起睡吧。我想獨自看看星空，用夜色來沉澱一下心情。」
「烏特諾瓦，沒問題嗎？」
「當然沒問題。能夠讓你當我的抱枕、聽我說故事，我已經獲得前所未有的滿足感了。偶爾也需要留給你和泛尤黎塞大人獨處的時間吧？」
「這樣啊。謝謝你，烏特諾瓦。希望你今晚做個好夢。」
「晚安，莉芙。我也希望你能做個美夢。」
烏特諾瓦再次緊緊抱了一下莉芙。
然後，她有些依依不捨地放手，踏著堅定的腳步打開臥室與走廊相連的門。
「烏特諾瓦，你沒那個資格擔心我。」
「▉▉▉▉▉！你果然惹人厭到了極點，再擔心你我就是▉▉▉▉！」
⋯⋯⋯⋯
烏特諾瓦剛才好像想要甩門，不過最後一刻非常小心的把門輕輕關上了。
嗯⋯⋯果然幽魂使和泛尤黎塞之間，有說悄悄話的方法吧。
不過這屬於個人隱私，不去隨便追究才是好孩子！現在，要優先幫泛尤黎塞蓋好被子呢。這次他沒有變成黑洞，所以我看得出他的心情不好，要溫柔對待～
「我很高興你顧慮我的心情。不過你現在可以發問，我不介意。」
「真的？那，我可以問一件事嗎？」
「問吧，莉芙。」
「泛尤黎塞不自稱為『神』，是因為你不會回應祈禱吧？那麼，『神』對你來說，究竟是什麼樣的存在呢？」
泛尤黎塞沉默的時間比平常久呢。
是在思考我的問題嗎？果然，這是個困難的提問吧？
「⋯⋯我接下來說的事情，你只需要當成個人的看法。不必當成絕對的答案。」
「當我還待在原初世界時，我那麻煩的母親大人曾這樣說過——『神是可以任意期望、任意失望的存在』。雖然我非常討厭她，但這句話我深感認同。因此創造屬於我們自己的世界後，我不願以神自居。」
「為什麼要討厭自己的母親呢？」
「莉芙，你從來沒有討厭過我嗎？」
「咦⋯⋯這個嘛⋯⋯」
確實討厭過好幾次⋯⋯不過，道理是相通的嗎？
「情感的波動是複雜的。即使是我們這樣的高位存在也一樣，越是激烈的情緒，起伏就越大。變化正是不變之理。」
「？變化⋯⋯不變？」
泛尤黎塞說的話，變得好難懂喔⋯⋯
這是所謂的哲學道理嗎？算了，之後再想吧！人家還有更好奇的事！
「泛尤黎塞。我向你提出請求的時候，不管是接受或拒絕，你都會回應我。那樣不是也算回應祈禱的一種形式嗎？」
「不一樣。你對我來說不是單純的世界之民，是與家人有同等地位的存在。」
「咦——」
「你在『偏離者』之中是獨特的。你的出生是我無法觀測的事件，和你的相遇是我無法預料的意外。儘管你的存在對我而言有多層次的意義，我依然決定把你當成雷和緹娜的孩子看待、像雷那樣當成家人。回應家人的願望，並不是在回應祈禱。」
「是、是這樣啊。是家人啊⋯⋯」
總覺得，有點害羞。
泛尤黎塞把爸爸和我都當成家人嗎？確實，雖然外表很年輕，但泛尤黎塞是世界的創造主之一，的確是輩份很高的長輩呢。
可是，和輩份無關。從我醒來開始，他一直陪著我。
雖然也有嚴厲或惹人厭的時候，但大部分時間總是那麼溫柔，那麼令人安心⋯⋯
「泛尤黎塞。和尋找記憶的旅程不一樣，我們一直在創造新的回憶呢。就像你把我當成家人一樣，你對我來說也已經是重要的家人了。」
「作為泛尤黎塞的我，很高興能聽到你這麼說。我希望旅途結束之後，你依然能夠感受到自己被許多人愛著、能夠幸福的笑著。」
「我一定會的！因為你一直都在我身邊嘛。」
「時間不早了，睡吧。我會一直觀測這世界和你的狀況。」
「嗯，晚安～泛尤黎塞。」
⋯⋯⋯⋯
你難得這麼安靜。
嗯，我當然有被討厭的自覺喔？不如說，不被討厭才奇怪吧。
但是⋯⋯你依然沒有選擇「簡單的方式」。
沒有像朱羅或其他孩子一樣。明明那樣，會更加輕鬆的⋯⋯
你和遠方的她，都是很固執的孩子。
所以，我會繼續看著。
像你一樣——繼續觀測我們的旅程，背負所有的紀錄與感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