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話 魔神之夢
他站在樹蔭下,觀測遍佈綠意的森林與相間其中的物體。
鋼鐵築成的高塔、祭奠用的石碑、當成祭祀象徵的古舊木建築——不協調的一切,全部都令人心情煩悶。此地旺盛不絕的生機尤其令他厭煩,忍不住燃起將它們用血海燒毀、用時間腐化的衝動。
「我說,泛尤黎塞⋯⋯難得來人界呼吸新鮮空氣,別擺出那種沉悶的表情嘛。」
他轉頭看向身後聒噪的伊方。
今天的伊方轉換為陽側神性,以少年的姿態顯現。他紮起長馬尾、雙手插進寬鬆的連帽T恤口袋,一副與人類社會相應的裝扮。有些吊兒啷噹的站姿和略顯痞氣的表情削弱了外貌的影響,讓他看起來更接近普通的美少年。
「為何,大哥同意你們的請求?你和式紗璃灌了什麼迷湯?」
「你啊,說話和往常一樣不客氣耶。哪來什麼迷湯,單純是大哥也看不下去了好嗎?就算是幫忙工作,也沒有無時無刻都待在魔域的道理吧!」
「那裡適合我。」
「確實你有破壞與殺戮的神性,但也有象徵秩序的另一面不是嗎?亞爾塔創造我們的時候,都安排了相輔相成的——」
「住口。」
他釋放威壓,直接阻斷這令他厭惡的話題。
稍許意外的是,伊方被逼退了好幾步,卻毫無退縮之意的再次湊近。
是因為作為同時期誕生的存在,擁有更強的同伴意識嗎。知曉他不平衡的神性有多危險,卻不放棄縮短距離,和式紗璃一樣天真又愚蠢。
無論他們多努力,他都不會被改變。因為他就是這樣被創造出來的存在。
「相輔相成?是相互矛盾吧。畢竟那傢伙本身就是無可救藥的矛盾。」
「我說你啊——」
「啊,哥又準備解放家暴屬性了,渣度超絕提升中。只會賣獵奇場景和灑番茄醬的哥太不知進取了,肯定會是銷量墊底的糞Game演出,限時免費也救不了評價呢。」
他朝聲音的方向望去。
這個世界上,他第二討厭的存在正和式紗璃一起慢慢走近。旁邊的伊方同時把臉皺成一團,面露苦惱的按住額頭。
「小泯音⋯⋯我知道你是好意,但挑釁不會讓戰火熄滅啊。」
他在這點上認同伊方。
現在,他正竭力克制召喚兵刃並釋放殺意的衝動。此處是充滿生命的人界,而非地界中充滿惡業之魂的魔域。儘管和主神性相比微不足道,副神性至少能夠讓他維持最低限度的自制心,避免在姐姐們管轄的界域中做出失禮之舉。
他知道,他和妹妹對彼此的厭惡是同等的。雖然依舊是將一切都隱藏起來的蠢樣,但現在的他們都有不動手的理由。
「妹妹。看在式紗璃的份上,你可以少死一次。」
「哇,聽起來好棒棒喔。感謝哥的大恩大德。」
「真是的,你們兩個適可而止啦!每次失控打起來,都是靠我死無數次來平息的!更何況這裡是人界,善後會更困難好嗎!」
「真不愧是血條後面加了無限符號的M屬性伊方哥,說服力與眾不同。」
「唉⋯⋯哪怕一次也好,真希望你們能坐下來平心靜氣喝茶。」
就算知道伊方的苦惱,荒謬的言論依然讓他想嘲笑伊方的天真。
至少在這方面,式紗璃比他理智得多。就算有這種想法,她也不會說出口。她很明白他和妹妹的衝突來自於矛盾的根源概念,是無法相容的存在。
「小泯音。難得我們幾個同時聚在一起,希望你們暫時好好相處。」
「唉呀,親愛的式紗璃姐說話了。那麼我暫時降低存在感,敬請無視和背景融合的我喔,哥。」
「滾。」
托式紗璃的福,煩人的噪音暫時消失了。但他的心情並沒有因此變得愉快。
他早就發現那個怯生生躲在式紗璃背後,與伊方容貌相似的少女。
除了他們幾個以外,其他弟妹早已踏上旅程。那麼這名擁有熟悉氣息的陌生少女,只有一種出現在此的可能性。
「式紗璃。那傢伙又創造了新的存在嗎?」
「你還是那樣稱呼亞爾塔嗎⋯⋯也罷。來,和他們打個招呼吧。」
「你⋯⋯你們好,哥哥大人們。」
他對於打招呼的少女沒有特別的感覺。
和其他人不一樣,他沒有興趣送弟妹們出行。因為他知道,所有人終究會迎來同樣的結局。
「這孩子確實是新的妹妹。今天找泛尤黎塞出來,除了想讓你稍微散心,也想讓你幫忙取名。」
「取名?我?」
他對殺意的控制放鬆了一分。
那個少女嚇得花容失色,躲回式紗璃背後發抖。伊方主動靠近他一步,阻止周圍草木的凋敗。
他對伊方的愛管閒事再次感到厭煩。基於對式紗璃和大哥的尊重,他會多聽幾句,但要是想叫他在人界做多餘的事,他沒辦法保證自己接下來會做出什麼。
「式紗璃,你的責任感太重了。應該無視這種差勁的工作,把那傢伙的臉砸爛。」
「喂,泛尤黎塞⋯⋯」
「並不是亞爾塔拜託我。是我主動提出來的。」
他微挑眉頭,難得感到訝異。
式紗璃總是安靜待在姐姐們身邊做事,鮮少提出自己的意見。這樣的她居然會主動拜託那傢伙,接過麻煩的工作?
「名字與緣分相繫。你一直排斥與其他人建立關係,但我們認為這樣下去不行。大哥也希望你能締造更多緣分。」
「⋯⋯式紗璃,你究竟怎麼說動大哥的?」
「你應該能看出來。這孩子和伊方的外型相似,權能卻更偏向你和大哥的性質。」
「所以我才說那傢伙無可救藥。她就這麼喜歡創造矛盾的事物?」
「泛尤黎塞⋯⋯拜託你。」
他的心情更加煩悶了。
他看不得式紗璃對他低頭的姿態,也不能無視大哥隱於背後的關懷。強行把式紗璃扳回原本的站姿後,他將視線聚集到膽怯不安的少女身上。
「隨便取個能用的名字就行了吧?」
他比之前更認真觀測少女的靈魂型態。
一朵散發淡淡光芒的無葉紅花展現在他眼前。靈魂性質與權能相合,若是下到地界,肯定能成為適合的接迎者或送行者。正因如此,他才對肉體外貌呈現的矛盾感到不快。
「金燈花嗎,真會挑無謂的象徵。既然擁有和伊方相似的外型,就配上伊方的姓,叫『久肅朱羅』。」
「朱羅⋯⋯久肅、朱羅。」
「久肅朱羅。我,有名字了!謝謝您,哥哥大人。能得到和兩位有緣分的名字,朱羅很開心!」
他冷眼看著興高采烈的新妹妹。
就算式紗璃和大哥都希望他多與其他人建立緣分,他也不認為接受自己的命名是如此值得喜悅的事。
「等等,泛尤黎塞。你⋯⋯該不會偷懶了吧?」
「你指什麼,伊方。」
「我的姓隨便用無所謂,但這名字越聽越覺得耳熟⋯⋯仔細想想,不就是這片土地的古名嗎?你只是稍作改動而已吧?」
「那又如何?」
他根本就不想在這件事上多花力氣。
所謂土地的古名,根本就沒有意義。他至少摘出了屬於那朵紅花的色彩,伊方卻還指責他偷懶,簡直毫無道理。
「這片土地⋯⋯!我、我的名字居然和亞爾塔的故鄉有關係!不勝惶恐!」
「你高興是很好,但這種取名方式未免⋯⋯」
「反正本來就是沒有意義的名字。要怎麼用都行。」
「說什麼沒有意義,名字可是很重要的——」
「重要?名字?你在說笑嗎,伊方?」
他對伊方背後的存在施展破壞的權能。
氛圍靜穆的木造建築、盈滿清水的台座與石造階梯,在一瞬間爆散開來。當石階與樑柱的碎片飛散到他們腳邊時,伊方臉上憤怒扭曲的神情讓他很滿意。
「你在做什麼,泛尤黎塞!?居然做出這種事!!」
「你的反應比平常激烈。怎麼?因為我粉碎的物體,和你的性質有一部分關聯性嗎?」
「這⋯⋯隨便破壞建築物,本來就是不禮貌的行為啊!」
「在我的領域裡,這是日常。」
木造建築在時間加速下徹底朽壞,留下的石頭底座迅速爬滿雜草與青苔。盈水的石槽徹底化為粉塵,潑濺而出的清水被蒸發於無形。
他看著伊方那憤怒又無奈的表情,對此只覺可笑。
「就像存在本身充滿矛盾的那傢伙一樣,這個世界也充滿矛盾。這東西就是明顯的例子。在本不屬於這土地的建築物上,祭拜本不屬於這土地的神,最後詭異的融合成什麼也不是的玩意。」
想起自己被賦予的名字,他不悅的微瞇雙眼。
除了大哥與兩位姐姐之外,他們的名字都像眼前被粉碎的無聊事物一樣。意義全由外相賦予,不存在自身由內而外散發的意義。
「我們的存在和名字也一樣。說到底,不過是正好協調在一起的拼湊物。」
「泛尤黎塞,你說過頭了!」
「擁護那傢伙的你更奇怪。妹妹至少有一點說對了,這個型態的你喜歡受虐。」
「口無遮攔也要有個限度!不給你一點顏色,真當我沒有脾氣嗎!」
「說笑話的功力進步了,伊方。只要能撐過一秒就算你贏。」
「啊啊,這混蛋!哪怕不到一秒,也足夠在你臉上灌拳頭啦!」
他看著伊方挽起袖子的動作,嘴角逐漸上揚。
忍耐已經快到極限了。
周圍充斥著太多生命,無時無刻都在刺激他的殺戮慾望與破壞慾望。
他不會像往常那樣讓伊方死上千百次。只要粉碎四肢、挖出雙眼、拔掉舌頭後再讓式紗璃帶走就行。想必他能清靜好一段時間。
遺憾的是妹妹似乎不打算出手,繼續把身影隔絕於他的視界之外。不過,那樣也好。
如果她介入了,他就沒有繼續壓制本能的藉口,會直接在人界大開殺戒。
來吧。把伊方拆碎後,就直接返回地界——
「哎呀呀,不要吵架不要吵架~要吃甜食嗎?心情會變好喔~」
令人不悅至極的聲音響起。同時,一塊牛奶糖被強塞進他嘴裡。
他剛才試圖召喚的兵刃被打消了。咀嚼著糖果的伊方已經把手背到身後,用有點心虛又驚訝的表情看向來者。
「亞爾塔?你怎麼會來這裡?」
「那個啊~其實呢,紫伊和迴羽說你們在吵架,但她們現在很忙,抽不開身,於是拜託我來勸架喔。」
「居然驚動了大姐和二姐嗎⋯⋯是我太不成熟了。」
「啊,是亞爾塔。我搓我揉,仔細品味式紗璃姐傳授給我的摸摸之術吧。」
「哦哦,有進步~!泯音現在也是摸摸高手了!」
「被稱讚了,開心。繼續揉揉捏捏。」
不悅的現象加倍了。
他最討厭的存在與第二討厭的存在湊在一起,發揮出相乘以上的效果。
但是,那傢伙並不是在用自己的力量壓制他。這塊像惡劣玩笑的糖凝縮了大姐和二姐的權能,壓制了他的殺意,所以他現在還能保留理性看待眼前的鬧劇。
「我不會無視大姐和二姐的關心。做完想做的事,和妹妹一起滾。」
「泛尤黎塞還是老樣子呢~剛才替新妹妹取了名字吧?我覺得很棒喔,有可靠哥哥的風範。」
這傢伙在說什麼廢話。
他環抱雙臂站到旁邊,一個字也不想多說。剛獲得名字的朱羅一臉惶恐地上前,用他覺得根本沒必要的恭敬態度鞠躬。
「您、您好。我是久肅朱羅!剛才哥哥大人給了我這個名字。沒想到和亞爾塔的故鄉有緣分,實、實在是榮幸之至⋯⋯!」
「嗯~不必這麽恭敬啦。剛才發生的事我都知道,泛尤黎塞也沒說錯。這片土地的古名確實是『沒有意義的名字』,是單純的音節。只是後人根據文字的意義,再附加各種意義上去。」
「是⋯⋯這樣啊⋯⋯」
「正因如此,我覺得這名字很不錯!沒有意義的話就賦予意義,這不是很棒的事情嗎?」
「賦予意義⋯⋯嗎?」
「妳總有一天也會離開原初世界,創建屬於自己的世界吧。作為對這場緣分的餞別,稍微給妳一點特別的禮物~」
他轉過頭,不想看那傢伙笑嘻嘻的臉。
要是看得太久,大姐和二姐的權能就會壓制不住他想把那傢伙斬成兩半的慾望。
「和土地有緣的妳,今後將在『領域』上有著出類拔萃的才能。希望妳能好好運用這份力量,創造美好的世界。」
「是⋯⋯十分感謝您,亞爾塔!哥哥大人們和姐姐大人們也是,朱羅一定會努力的!」
「努力?我勸你小心點,當心哪天你的世界被這傢伙毀掉。」
他已經不想再奉陪這場鬧劇了。
式紗璃的願望和大哥的關心,都已經回應了。他沒有繼續待在這裡的理由。
「喂,泛尤黎塞!你就不能稍微看看場合嗎?」
「沒必要。既然事情都辦完,我也該走了。魔域無時無刻都缺乏人手。」
「都說了,別執著於那裡啊。充滿殺戮的領域不能當成家。」
「家?伊方,你從頭到尾都沒搞懂。」
他沒有回頭。因為他難以忍受多看創造自己的那傢伙一眼。
——那個始終維持笑容,把自己的一切深深掩蓋在笑容之下的小女孩。
「這個世界,對我而言不存在那種東西。」
⋯⋯⋯⋯
他睜開眼睛。
血海之浪自成枕被,在身下緩慢蠕動。他緩緩起身,披散的長髮末端燃起赤炎之色,疊如高台的血水瞬間潰散,以放射狀朝四周捲起高浪。
每掀起一次浪潮,血浪便會形成無數尖利的刀矛或針劍,刺穿並灼燒浸在海中的無數囚魂。每當他們掙扎著想要上浮,浪潮就會將他們重壓進血海深處,如此不斷反覆。
清償罪業之前,沒有靈魂可以逃離此地。不絕於耳的悲鳴與哀嚎,於他不過是入眠的伴奏曲。
這次入眠所浮現的,是仍待在原初世界時的某段時間。那是他和妹妹都還未改變前的舊事。
於他和兄弟姐妹們而言,夢是一種用來回顧過去的形式。
但,這並不會妨礙當下忙碌之事。
他即是幽界本身。任何事物都是他的感官、他的延伸。
張手自虛空抓取,浸在血海最深處的靈魂被拉了上來。藍色光球般的靈魂仍被濃厚黑霧纏繞,因為痛苦而不停顫抖呻吟,但神智依舊清醒。
顏色近乎漆黑、形似長戟的兵刃在手上凝聚成形,作為殺戮權能的實體顯現。
他朝著光球直直劈下。
曾用以切割大陸的斬擊將血海徹底劈開。那些刑期漫長的古老靈魂們只在剎那間得以重見幽界地獄的赤紅天頂,而後便被閉合的海浪壓入更深處、承受更劇烈的痛苦。
各處的司刑與司獄們習慣性地飛至上空,觀察並記錄牢獄中被血浪燒蝕的罪魂狀態,等待浪潮平靜再繼續先前的工作。
幽界地獄的一切如常運行。他散去兵刃,確認黑霧的狀況。
剛才那一擊將光球上的黑霧削落大半,但仍有些許淡薄的黑霧殘留。受他權能保護的不滅之魂完好無缺,顫抖卻變得更加劇烈,開始掙扎著想要遠離血海。
他招手喚來血海之浪,化作千萬枚刀刃將藍色光球串刺在原地。靈魂的呻吟開始化作淒厲的慘叫,甚於底下眾魂的悲鳴之音。
他對此毫無關心,持續用更多血刃施予痛苦。
想要在極短時間內徹底消除異常積累的業力,就得承受更多懲戒與刑罰。既是主動提出、主動接受的代價,便不容許逃避。數百年來皆是如此。
最後一片黑霧消散後,液化的血刃重新墜回血海之中。
他抓住靈魂,扔進幽界的另一片黑色虛空。
散發藍色光芒的靈魂,接觸幻輪之殿的地板那一刻化為黑袍少女。
他無視仍倒在地板上抽搐的少女,準備好桌椅與茶具。等少女搖搖晃晃的強撐起身時,凌櫻花茶的香氣已經飄散到大殿之中。
少女拖著不穩的步伐,勉強坐到正對面的座位上,用震顫不已的手握緊茶杯。
一口。又一口。靈魂的痛楚被平復,少女仰頭喝茶的角度也抬得越高。
被放回桌面的茶杯,終於一滴不剩。
少女恢復成平常冷漠的姿態與表情。她喚出綁縛在靈魂中的幽魂之鏈,將原本纏繞全身的鎖鏈變為小手鏈,一語不發起身離座。
背向他的少女走出數步,撕開通往幽界虛空的空間裂縫。
「莉芙非常擔心你。好好睡一覺。」
少女猛然回頭。她的表情和眼神毫不掩飾寫著震驚與不可思議。
他沒有打算理會,仰頭繼續注視大殿之頂的命軌。
沉默的少女注視了他幾秒。然後,少女踏入先前撕裂的裂縫,身影被無數空間亂流吞沒。
幻輪之殿重歸寧靜。
殿頂上的命軌則與之相反,無數原先不存在的命運攪亂流向。就和之前那孩子所到之處相同,數十年至數百年間的浮界之民動向受到巨幅影響與變動。觀測、記錄、調整,一刻也不能鬆懈。
絕大部分的工作由他分析處理。式紗璃調整時界星象與虛空連結的變動。伊方負責時界與浮界相接的磁場與天象變動。
相合而成的世界,必須環環相扣。少了任何一方都沒有意義。
他知道,她注視著混沌之海的萬物。
他也知道,她絕不會在這種時候將視線投向他的界域。
他要做的事,依然如故。
旅路尚且漫漫。
他會一直看著她、她——他們的旅程。
因為他早已身在其中,化為銘刻於記憶之上的紀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