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話 傳說與神話的記憶
夜色漸深。
白日因為廣場騷動而混亂不堪的都市，黃昏時分發布戒嚴令後迅速復歸平靜。街道上沒有閒雜人等，只有整齊行動的士兵，一切似乎恢復了平時的和穩。
但是，這份和穩並不寧靜。
沖天的火光此起彼落，點亮了厄榭孚多數百個不同的街區中。被鎖在建築內的居民拼命捶打牆壁與門窗，淒厲的尖叫與求救聲劃破夜空，穿透到周圍的每一個角落。不過，即使聽見鄰人的死前哀嚎，周圍的家家戶戶依然緊閉門窗，毫無反應。
原因無他，放火之人正是全副武裝的帝國士兵們。戒嚴令等同於「可疑者，殺無赦」的命令，一旦領隊的軍官認定某棟建築內有可疑的動靜，就會直接封鎖建築放火，連內部的居民一起燒光。
這種恐怖行動最大的意圖並非維持治安。透過在城市中創造無數「淨化儀式」的景象——無論燒掉的建築是否真的可疑，融化冰雪的火焰都減弱了他們對魔女的恐懼。儘管柴薪是人類，也沒有減緩他們行動的速度。
位於首都中央的皇宮，被近乎偏執的密集燈火照得有如白晝。奉命手持魔力燈和火炬的侍從行走各處，一刻也不敢停下腳步。
最為顯眼的「燈火」——是曾經富麗堂皇的皇后宮。皇帝直屬的禁軍守在宮殿門口，為了防止任何一人逃出去，甚至用上了需要耗費大量魔晶石的結界魔道具。刻意控制的火勢從外向內蔓延，用最緩慢的速度將內部的人逐漸烤熟。
先前仍充滿各種聲響的皇宮謁見廳，如今只迴盪來源單一的噪音。
所有高位大臣跪在皇座底下的中央走道兩旁，鐵青著臉直視眼前的景象。他們被叫來這裡並非為了商議政事，而是為了見證處刑現場。
「混帳！混帳！去死！」
衣著華麗的皇帝雙眼暴凸、臉上青筋突起，手執綴滿尖刺的釘頭錘持續擊打面前的一坨爛肉。
那坨尚餘些許人形輪廓的爛肉，不是別人——正是曾經被侍從與大臣們尊稱為「皇后」的存在。
「呼、呼⋯⋯」
感到疲憊的皇帝終於停下動作。怒氣未消的他將釘頭錘隨手扔開，甩下沾染血肉的外袍。近侍立刻攙扶皇帝回到寶座之上，為他披上嶄新的衣袍；多名禁衛則上前施展火系魔法，迅速將污損之物燒成灰燼。
「把那坨垃圾丟進豬圈！肅清公爵家，相關人士全都處以相同刑罰！立刻執行！」
「遵命，陛下。」
近侍們割下地毯，作為「包裝紙」將已經呈現半液態的內容物搬運至外頭。在一眾跪著強忍嘔吐感的大臣之間，面色如常的三皇子出列來到皇帝面前，恭敬地跪下行禮。
「父皇，那些卑賤之物不值得您為之傷神。若尊貴的帝體因此損傷，藏身暗處的可恨魔女想必會因奸計得逞而大笑不止吧。」
「該死的魔女，竟敢欺騙余如此多年！早該在她出生時直接燒死她！」
「父皇所言甚是。因此，兒臣斗膽懇請您賜予將功補過的機會。」
「哦？說來聽聽。」
「兒臣能揪出躲藏於皇宮的魔女一次，就有自信揪出她第二次。希望您能將麾下的禁衛軍暫時借出，兒臣定會搜遍城市的每一處，用神聖的火焰淨化魔女與其協助者帶來的污穢。」
「好，這事交給你去辦。你確實有著找出魔女的慧眼，只可惜行刑前被她給逃了。余在此下達皇命——找出魔女，讓她淒慘痛苦地死去！用魔女的屍首來重振帝國的威光！」
「遵命，父皇。兒臣必不負所望。」
取得軍權的三皇子面容依然平靜，謙恭有禮地將禁衛軍首領請回皇子宮，與旗下的參謀及軍師討論接下來的軍略。命令參謀配合禁衛軍首領協助整備軍隊後，三皇子將他們送出書房，獨自一人坐在書案前。
低下頭的他，將臉孔深深埋入雙手之中。
再次抬起頭時——表情已經被興奮而瘋狂的笑容所扭曲。
「呼呼⋯⋯呼呵呵。呼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在獨自一人的場合，三皇子終於能不受限制地散發喜悅。
他從沒想過，那頭披著「四皇妹」外表的可恨怪物居然真的是魔女。這是何等幸運的事。若這世上真的有神存在，他必然是受眷顧的那一方。
當初不受寵的皇后使盡各種伎倆，不惜招致皇帝的厭惡也要懷上孩子，最終卻只產下一個女嬰。皇后因此徹底失去皇帝的寵愛，成為其他妃子嗤笑的對象。正因如此，其他人都沒有把這對母女看在眼裡，忽略了那個怪物的成長。
皇子們互相爭鬥時，低調生活的那個怪物利用皇后嫡女的地位、公爵家的支持，自詡為皇室正統並暗地發展自身的勢力。當他好不容易處理掉與他相爭的那幾個蠢貨，才發現他名下的生意與事業開始處處受阻。
而且，普通的計策對那個怪物不管用。不僅沒能阻礙對方的事業，送出去的間諜還反被利用，造成嚴重的損失。最後他和母妃及外祖家經過縝密討論，一致認同必須在那個怪物成年前徹底除掉她。為此不惜動用所有勢力，付出過半的損失才好不容易將她送上處刑台。
回想起計劃成功的關鍵，他還是會忍不住笑出聲來。多虧那傢伙有個出身高貴卻愚蠢至極的母親，只用一點小小的利益與空頭承諾引誘，她就賣了女兒。當那個怪物知道背叛者是自己的母親時，臉上的表情堪稱傑作，值得永遠收藏下來。
現在，那個刻意留下來的拖油瓶也不需要了。誰能想到他們安上的罪名會成為事實呢？
就算那個怪物是魔女也無所謂。雖然因為目擊者太少無法估算魔女們的戰力，但她們從未襲擊過皇室成員，這一點證明她們懼怕帝國的力量與報復。那麼，接下來只要逐一將暗處的老鼠尾巴揪出來就行了。
一想到接下來能進行的事，三皇子難掩興奮。能夠隨心所欲燒掉人與物實在太棒了。正好趁這個機會除掉競爭對手、搜刮他們的財產來補足之前的損失——
「皇子殿下，抱歉打擾您！有急事！」
「我不是吩咐過，暫時別來打擾嗎？」
「非常抱歉！但是，這是從未有過的事態⋯⋯」
「好吧。進來報告。」
「是、十分感謝！」
急促的敲門聲引發了三皇子的殺心。不過在允許副官進門的那一刻，他再次變回平日對外展現的沉穩模樣。
「所以，究竟是什麼事？」
「天空中出現了陌生的天族！」
「⋯⋯天族？」
三皇子跟著副官走到觀測台上。透過望遠鏡，他順著所指方位看見了背生閃耀藍翼的渺小人影。
他對此疑惑不解。這片大陸的兩名派駐天族，應該早被特務部隊製造的騷亂引到了西部邊境。而且派駐天族是黃翼和綠翼，根據歷史紀錄，路薩那提也從未向克希弗亞大陸派遣過藍翼天族。
是基於好奇心獨自來此的天族嗎？不過，這並不難應付。雖然他們確實有強大的力量，卻愚蠢的死守各種規矩，簡直就像主動把脖子伸進項圈的猛獸。不管這名天族是來做什麼的，只要提交不得干涉國家內政的抗議，他們就會自縛手腳了。
「我還想著是什麼大事呢。只是個陌生的藍翼天族，不必過於慌張。父皇那裡也收到情報了吧？」
「是。情報部門正和路薩那提的天族總部聯絡，目前還沒有回音⋯⋯」
「我們還有更重要的事得做。既然軍隊的編制已經完成，接下來就是狩獵魔女的時間。通傳所有人，準備出發。」
「是，皇子殿下。」
⋯⋯⋯⋯
烏特諾瓦靜靜懸浮在克希弗亞大陸的高空之上。
她俯瞰那些象徵人類種城鎮的無數光點，回想上次在幽界與其他人的交流。
數個月前，她抽空去查閱耶里爾時代的世界紀錄，卻在打算離開時意外遇見了遠流漪路。她知道除非烏蘭羅恩在場，否則遠流漪路向來不主動和其他人交談，所以僅是點頭示意便打算直接離開。
意外的是，遠流漪路特地叫住了自己。用躊躇的表情和語調，詢問在她眼中的榭雪莉翡曾是個怎樣的孩子。
自己又是如何回答的？對了——
（比誰都要聰慧，也比誰都傻的蠢妹妹⋯⋯呢。）
榭雪莉翡是藍翼最小的妹妹，每天總是喜歡有用不完的活力與鬼點子。她不敢在大哥面前造次，卻很喜歡跑來纏著自己，幫忙她一起實現各種天馬行空的構想。
有時候會成功，有時候會惹出麻煩而被大哥一起教訓。無論吃了多少苦頭，榭雪莉翡下次仍然敢踩在大哥的底線邊緣繼續蹦躂。儘管對此感到無奈，卻對她生不起氣。
或許，是因為自己並沒有作為姐姐的威嚴或自覺吧。跟著她胡鬧的時光，其實相當開心。
（榭雪⋯⋯你真傻。真的，傻透了。）
藉由遠流漪路共享的生前記憶，她也一同見證了榭雪莉翡最後的身影。
明明是耶里爾墜落後倖存的第三世代，卻將自己奉獻給浮界的地脈。
明明沒有人要求她這麼做，卻單純的為了力所能及的事而努力。
明明知道第一世代與地脈融合的事、知道那是會粉碎靈魂與意識的不歸路，向下躍的動作卻沒有一絲猶豫。
（你不可能不知道。與地脈相融時，必須承受這種粉碎全身的痛楚⋯⋯）
艾絲卡爾嘉。翁維爾。涅莫伊洛。
融入克希弗亞大陸地脈的第一世代們，如今依然持續在北境彰顯自己的特質。
靈魂同樣融入地脈的她之所以能在劇烈的痛楚中維持自我意識，正是源自另外兩人對艾絲卡爾嘉的強烈思念與執著。儘管不想承認，她確實持續蒙受那女人的遺澤至今。
但是，接下來她會獨自承受從未體驗過的痛楚。
焱冰帶不會消失。那是她作為幽魂使的執念之根源。
因此，她要修正的——是最初奠基於執念，致使命運失衡的規則。
擴大的藍色光翼延伸出細長光帶，與地脈及天流完全接續。
驚呼、恐懼、祈禱、憎恨、漠然、狂熱。
獸吼、蟲鳴、流水、雷鳴、風暴、飛雪——
大陸地表上各種生靈與自然現象的動靜，逐一反饋到感知中。
但是，還不夠。
她要將作為返祖天族的力量徹底發揮出來，重現第一世代們足以改變大陸型態的影響力。
光帶繼續延伸，終於遍及整片大陸的天空。
一切準備就緒。
縱使痛楚奪去了全身的感官，演練過無數遍的話語依然流暢而出。
——對克希弗亞大陸上所有的生靈，予以宣告大魔女的存在。
「克希弗亞大陸上的居民們，凝神細聽吧！」
「我的名字是烏特諾瓦！是創造焱冰帶的大魔女，也是千年前在克希弗亞大陸南方築起冰壁，被人類稱為『霜雪女神』供奉之人！同時，亦是這片大陸上唯一有資格冠以魔女名號之人！」
「過去為了讓人類種見證因果應報，我創造了焱冰帶，審判身染罪孽者！然而，過於嚴苛的標準致使大陸的命運失衡，使南方因此成為了滋生罪孽與惡意的扭曲之地！」
「因此——大魔女必須在此承認自己的過失、自己的錯誤！必須修正失衡，粉碎在漫長時光中偏離的虛偽傳說及信仰！」
「從現在起，地脈的平衡將再次變更！焱冰帶不會消失，但罪行的度量將會放寬！南方依舊為焱風與冰風無法吹襲之地，但你們將要承受更加嚴酷的寒冬！」
「寒冬不會奪走你們的性命，身負的痛苦與冰霜即是你們乘載的罪孽！身染重罪之人啊，感受那無法用死亡逃避，刻於靈魂之罪吧！」
「那便是不知悔改之人，死後仍須在漫長時光中承受的痛楚！」
「在死亡之神的注視下，以大魔女烏特諾瓦之名——下達對汝等的懲戒！」
如同焱冰帶誕生時那般，大陸地表上的所有生靈都感受到大地的顫動。
光帶籠罩之下的區域流淌魔力，將所有死後將會落入幽界血海的人類種從腳至頭完全冰凍起來。除了焱冰帶以外，各地都陷入大小不一的恐慌，尤以南方最為嚴重。
隨著藍色光翼化為光粒散去，逐漸稀薄的光帶也徹底消失。
烏特諾瓦低下頭，看見雙腳正在崩毀。
既然「拼命」開翼了，這是理所當然的結果。伴隨規則的修改，焱冰帶北地的長冬依舊，但風雪變得稍許緩和一些；克希弗亞大陸其他區域的地脈與天流變得更加強烈，而那些罪孽足以墜入血海之人，都得在原地足足凍上七天。
被痛楚佔據的身體已經失去感覺。腰部以上的部位還能繼續用魔力來控制移動，但已經沒有意義，畢竟再過不久就會徹底消散。
這時，遠方的黃綠光點吸引了烏特諾瓦的注意。他們以異常的速度接近，僅僅數秒就能目視到清晰的黃色光翼與綠色光翼。
烏特諾瓦的嘴角微微上揚。她應該收回「沒有意義」那句話。
搞出這麼大的騷動，那兩人理所當然會立刻趕來。不過他們居然用空間移動道具來縮短半個大陸的距離，未免太認真了點。
⋯⋯這樣也好。在告別之前，她有多餘的時間可以和兩人稍微聊聊了。
「莫、莫娜⋯⋯！」
自異界災禍以來數百年沒見的臉仍一點沒變，維持相同的外表年齡。
不⋯⋯還是有所變化。那名她所熟悉的黃翼女性，眉宇間增添更多憂色、更加多愁善感了。
「真是的。你已經比我年長了，怎麼反而變得比以前還愛哭啦？還有，我是了不起的大魔女烏特諾瓦，這點不能忘記喔。」
淚水順著薩利薇拉的臉頰流下。她飛近烏特諾瓦，啜泣著想說點什麼，卻無法組織出完整話語。烏特諾瓦露出苦笑，伸出手想抹掉舊友的淚水。
但她沒能成功。
手指接觸到臉頰之際，粉碎的右臂與滴下的淚珠一起隨風消逝。
「啊。」
——完蛋、搞砸了。
就在烏特諾瓦浮現這種想法的瞬間，薩利薇拉臉上的涓涓細流變成了潰堤洪水。
「為什麼、為什麼！莫娜、像那時的母親大人一樣⋯⋯！你們、都丟下我⋯⋯丟下我一個人！」
「抱歉，薇拉⋯⋯我不是故意的。」
烏特諾瓦真心感到抱歉。
阻擋耶里爾之怒濤時，翡歐斯法利卡大人正是以這種形式在她們面前消滅。無論身體或靈魂，都沒有留下半點殘渣。
雖然不能控制身體崩毀的速度，但這毫無疑問是她的錯。是她害薩利薇拉必須再次經歷與喪母之痛相似的苦楚。無奈之下，她將視線投向現場唯一能安慰薩利薇拉的存在。
「葉姆席爾，你怎麼可以選擇摟肩這種不痛不癢的方式呢？這時就該主動獻上你寬闊的胸膛，把妻子緊緊抱進懷裡安慰，順便增加兩人的親密度呀！居然還要我教，行不行啊？」
突然被指名的葉姆席爾，因為那久違的說話風格僵硬了一下。不過他還是老實照做，將妻子的面容、淚水與哭聲一併埋入懷中。
「烏特諾瓦。你的身體⋯⋯」
「沒事啦，我可是不死不滅的幽魂使耶。我不會走向和翡歐斯法利卡大人相同的結局，更不會再次摔落地面。只要稍微回幽界休息幾天，就可以精神百倍的跑回浮界了！」
「烏特諾瓦⋯⋯」
葉姆席爾看著少女故作輕鬆的神情，無法編織出適當的回應。
異界災禍後，天族在雷的協助下獲得了不少關於幽魂使的知識。幽魂使確實不死不滅，卻不代表死亡或消滅帶來的痛苦會消失。他們只是因為幽界之主的權能，被抹去了「結束」這一概念而已。
「表情太醜了吧，葉姆席爾。你這人優點不多，那張耐看的臉勉強算其中之一。你現在把它糟蹋了，還怎麼成為配得上薇拉的好丈夫啊？」
「那時候，如果我有餘力救你的話⋯⋯」
「拜託，你還在為這件事自我懷疑？我們又不熟，那時候也是我叫你先救薇拉的。難道比起可愛的戀人，你會優先選擇拯救戀人的朋友？不要過了一千年才讓我懷疑你是個神經病好嗎？」
多麽超乎想像的回應⋯⋯迅速滋生的無奈心情，蓋過了葉姆席爾心中的罪惡感。
過去的菲可莫娜是藍翼有名的冰霜公主——但只限外表。她的性格和外表完全相反，外放活潑、說話方式尖銳，除了和她同為藍翼的族人，只有在像薩利薇拉這樣溫和沉穩的對象面前才會變得老實。
她們之所以成為好友，似乎正是因為性格互補的關係。雖然他始終難以習慣挖苦他的帶刺言詞，但託這些話語的福，他反而覺得心裡輕鬆了不少。
「菲可莫娜，你說話的方式一點都沒變呢。」
「是了不起的大魔女烏特諾瓦！要好好記住！」
「我知道，烏特諾瓦。」
短暫幾句對話之間，身體的崩毀進程再次加快。頸部以下徹底消失，只剩下半側頭部留在原地。
她知道時間所剩不多。所以，要把握機會把剩下的話好好說完。
「葉姆席爾。接下來是一些寶貴的個人忠告，懷著感激之心給我聽清楚了！」
烏特諾瓦用剩下的單眼直視葉姆席爾。為了洗刷當初從混帳上司那裡受到的羞辱，她之後徹底調查了綠翼的世界紀錄，理解了事情的原貌，也釐清了自己長久以來的誤解。
那確實是綠翼的醜事，不難理解他們為何接受波拉莉絲的條件。大多數第三世代恐怕也像調查紀錄前的她一樣，對背後的真相毫不知情吧。但，既然她已經知道了一切，就必須罵醒葉姆席爾才行。
「就算你和以雷優坎永遠無法和睦相處，也不應該把自身的錯誤持續掩埋在過去，對其視而不見。像我這樣了不起的大魔女都願意低頭認錯了，還不快低頭看齊？你應該沒有蠢到聽不懂的程度，我就不說第二次了！」
「烏特諾瓦，你⋯⋯」
「不接受『為什麼』這種廢話！我可是幽魂使，調閱世界紀錄根本不在話下。啊——時間到，要提問下次請早。接下來的事就拜託囉。」
懷中的妻子顫抖得越發劇烈，胸前的濕意與嗚咽聲也更加明顯。
葉姆席爾輕輕撫摸薩利薇拉的頭，感傷的看向直到最後都不願示弱的少女。
「這是我們應盡的責任。有緣再見⋯⋯烏特諾瓦。」
「嗯，掰啦。薇拉、葉姆席爾。」
像是過去曾守護各大陸的天族那樣——
大魔女的身體完全崩毀，在空中微塵不剩的化為虛無。
⋯⋯⋯⋯
「唔嗯⋯⋯」
悠悠醒轉的莉芙，用朦朧的眼神看著木屋的天花板。
她下意識摸上髮環和胸前的鎖鏈，兩者傳遞的溫暖逐漸穩定心神。等意識完全清醒，從床上坐起的莉芙環顧房間各處。
「烏特諾瓦⋯⋯？」
暖爐的火仍在穩定燃燒，噼啪聲響將木屋的空間襯得更加寂靜。
莉芙跳下床舖。隔壁那張屬於少女的床、暖爐周圍、餐桌邊的座椅都空無一人。不過，她注意到餐桌上滿滿放著儲物盒，還有一封署名給自己的信。
莉芙直直飛向餐椅，打開未密封的信函。她撫過看似白紙的信紙表面，仔細閱讀用魔力書寫的文字痕跡。
給莉芙：
抱歉，我因為工作必須回幽界一趟，大約七天後才能回來。
外面現在非常混亂，為了你的安全，希望你待在木屋裡不要出門。如果你擅自亂跑，很有可能被捲入麻煩，屆時我大概會傷心到連甜點都吃不下。但是，我和莉芙之間不是有著同為甜點之友的親密情誼嗎？為了我們珍貴的下午茶時光，我相信你不會放任這種憾事發生！
桌上的儲物盒是我留給你的食物，以防萬一我準備了十天份。多餘的份你就當成零食隨意安排吧。不過還是要盡量遵循淑女的禮儀，避免暴飲暴食喔。
我拜託泛尤黎塞大人在這段期間幫忙照顧你。他對你來說是很好的聊天對象，覺得寂寞時千萬不要客氣，盡情煩他吧！反正他絕對不會對你有任何怨言，我笑他不敢。
最後，我很抱歉沒能遵守入睡前對你說的「一直陪伴你」的承諾，所以我願意接受一次你指定的懲罰遊戲。只要是我能做到的範圍，不管內容是什麼都會接受。思考這件事應該也能幫你打發時間吧？期待你的創意唷，莉芙。
烏特諾瓦 留
讀完信之後，莉芙陷入沉默。
她揉了揉眼睛，再次認真的一字一句重讀整封信，如此重複三次。確認沒有看錯任何內容後，她開始陷入某種自我懷疑之中。
「這是烏特諾瓦寫的⋯⋯？語調比平常活潑好多，難道這才是她真實的說話風格嗎？」
「沒有所謂真實或虛假。烏特諾瓦也是菲可莫娜。」
「菲可莫娜嗎⋯⋯」
莉芙微微歪頭，仔細回想世界紀錄裡與藍翼相關的記載。
數秒之後，她的表情變得有些失望。
「從世界紀錄裡看不出什麼，都只是世界曆某年做了某些事之類的記述。這種時候，就會覺得世界紀錄讀起來很乏味。」
「世界紀錄和浮界之民的個體紀錄，性質本就有所差異。浮界之民的紀錄在調用上有非常嚴格的限制，其中天族的限制更加嚴格，有專門由天族司書管理的司書殿。」
司書是莉芙早已熟記於心的名詞，不過第一次聽見的「天族司書殿」勾起了莉芙的好奇心。她把鎖鏈捧到手上，進一步詢問細節。
「由天族管理天族的紀錄嗎？可是，這樣他們不就能把別人的隱私通通看光光？以後等他們輪迴獲得新生，面對其他天族不會覺得尷尬嗎？」
「在天族司書殿任職者，都主動放棄了輪迴之道。他們會在幽界各層輪調，擔任不同官職。」
「主動放棄？他們不怕幽界的寒冷嗎？」
「天族的靈魂和其他浮界之民不同。他們更加適應幽界。」
「這樣啊⋯⋯」
莉芙將鎖鏈按上心口。始終不變的溫度傳遞到命核表面，讓她感到安心。
「聽泛尤黎塞說越多，我就越好奇。好想早點回去幽界和你一起玩，如果你可以當幽界觀光的導遊就更好了。」
「我不能當導遊。雷可以代勞，以後記得拜託他。」
「爸爸對幽界很熟悉嗎？」
「沒錯。閑話就說到這裡，先來吃早餐吧。好孩子要三餐定時均衡。」
「唔⋯⋯好吧。泛尤黎塞，烏特諾瓦回來前要好好陪我喔～」
「切換。」
「？切換什麼？」
「莉芙，我們一起用渡假的心情度過這七天吧。」
「嗯，當然好啦。」
泛尤黎塞，有時候總是會突然說些我不懂的話呢⋯⋯
不過，他的心情突然變得比之前更放鬆，表示泛尤黎塞喜歡渡假的感覺嗎？
平常都是知識淵博的故事家，其實也有這種可愛的一面嘛～
「和你一起渡假確實很放鬆。你這幾天也可以稍微放鬆一些。」
「那人家表現得稍微慵懶一點、稍微不淑女一點也沒關係嗎？」
「可以，但不能毫無姿態。散漫過頭時我會提醒你。」
「嘿嘿～泛尤黎塞和以往一樣體貼呢。對了，你幫我選早餐吧！盒子裡幾乎都沒有重複的品項，所以我有點難選擇。」
「第一天我建議比較清淡的口味。牛奶粥和焙乳或紅茶的搭配不錯。」
「好～」
飲品除了事先裝好的玻璃杯，還有兩人份的茶壺。烏特諾瓦應該是照我們平常一起用餐的形式準備的吧？她總是很用心呢。
好～！既然她這麼重視甜點之友的情誼，我也要回應她的期望。這七天我一定會乖乖待著，絕對不往外亂跑，避免給她添麻煩！
不過，泛尤黎塞不是人形真的好可惜⋯⋯如果那具高大的身體在這裡，說不定可以一邊讓我坐在腿上，一邊餵我吃東西。
「不會讓你坐在腿上，那樣太不端莊了。」
「唔唔～！不要在這種小事上讀心啦！既然如此，我要追加額外問題！泛尤黎塞，你平常在幽界除了喝茶還會吃其他東西嗎？」
「不會。有客人來拜訪時，我才會準備點心。」
「這樣啊⋯⋯聽起來有點寂寞。」
「如果你會產生這種心情，以後回幽界可以常來找我。我們可以一起享用那些點心，你也可以吃到我親手為你做的專屬糖果。」
「哇，你真的都記得我們的約定呢！還剩十年左右，人家都迫不及待了。」
專屬糖果會是什麼樣的味道呢？比伊方的乾菓子更好吃的話，究竟會有多美味呢？
記得當初在幻輪之殿喝茶時，泛尤黎塞手邊放著很多瓶罐。那時候除了凌櫻花茶，還喝了另一種口感甘醇的清茶，肯定還有許多我沒體驗過的茶吧。
嗯，決定了。以後回去幽界之後，一定要拉著泛尤黎塞和爸爸來辦場豪華的茶會～！
「莉芙，現在先專注在眼前的早餐上。要注重基本的餐桌禮儀喔。」
「好吧。用完早餐之後，你要陪我聊很多很多！」
「沒問題。我會陪你聊到厭煩為止。」
「好耶～！」
觀測者陪伴在小女孩身邊，耐心回應她的叨叨絮語。
觀星者默默掩住瞳眸，只為無盡星海留下細孔之光。
他們皆是注視萬物之人。
他們亦是遮蔽世界之人。
——唯有這份靜謐時光，是屬於他們的無聲默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