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話 血與鐵之街
陽光照耀的市街上人頭攢動,商店街中都擠滿了工作、採購或從外地來此遊玩的人潮。剛煎好的薯餅散發誘人香氣,才剛挖掘出來的新礦在攤位上展示,考驗著買家們的眼力。
不過,擁有類似榮景的不只這裡。
市街地表下探百餘公尺的地底——有另一條同樣熱鬧非凡的街道。
多條蜿蜒曲折的礦道在地底互相交錯,最後匯集成寬廣的地下空間。天頂的魔石燈不分日夜閃耀著,將這裡打造成亮如白晝的空間;安置在各處的空氣淨化器不斷吸入流通不順的地底空氣,轉換成清淨的空氣。
有無數從一般入口帶著貨物、大量金錢入場的來客,也有無數從特殊入口自願或非自願被押送到此的人們。紛沓而來的人流,不斷為這條地下商店街增添熱氣。
被嚴密鎖上的大小籠子裡關押著各種活物,擺在華麗的商店中作為戰利品兼財力展示,提供給過路的客人挑選。在地面上被嚴格管控的各種違禁品、藥物在各個小攤上光明正大販售,另外也有規模大小不一的收購處,專門為那些不好出手的貨品或贓物估價。
沿著商店街的內部前進,中央的圓形競技場是最受歡迎也最熱鬧的地方。
這裡的空氣與外頭不同,鐵鏽味、鹹味與血腥味交織在一起,混合成難聞的腥氣。然而競技場上的觀眾毫不在乎這點,他們發出震耳欲聾的狂熱呼喊聲,攪動了沉悶的氣流,也掩蓋了底下的廝殺聲。
場上激烈進行的鬥技正好結束。在滿地血肉模糊的屍體間,唯一站著的男人睜大自己的獨眼朝天舉拳,宣示自己的生存與勝利,他的動作引來了更大的歡呼與狂熱。
場邊的工作人員為了準備新一輪鬥技,俐落的開始收拾善後。他們將男人帶往後台醫護室,場上的屍體則依完整程度快速分類,準備送到手術台回收再利用。
抬著擔架快速通過的人們,誰也沒有注意到與背景通道融為一體的外來者。
站在通道牆邊的少女蹲低身子,將手輕輕搭在緊抱膝蓋、把頭縮在懷裡的小女孩背後。
「我們回旅館。我抱著你走。」
「⋯⋯嗯。」
烏特諾瓦用風輕輕帶起莉芙的身體,小心放到懷裡。雖然才剛來沒多久,但莉芙的臉色比她預想中更糟糕,所以她決定立刻離開。
「為什麼⋯⋯?」
如同氣音般微弱的聲音,令烏特諾瓦不自覺皺起眉頭。她知道莉芙的簡短話語中包含了許多疑問,因此她一邊屏蔽外界的聲音朝外走,一邊從最基本的概念開始回答。
「莉芙。你平時感受到的『飢餓』,是什麼樣的感覺?」
「⋯⋯覺得身體好像缺少了什麼。雖然不馬上吃東西也沒關係⋯⋯但會一直有種空空的感覺。」
「沒錯。那是天族所感受的『飢餓』,但對人類種來說的『飢餓』完全不同。」
經過豪華的大型展示商鋪時,籠子裡的商品讓她的眉宇更深了一分。
「人類種只要有水,就能維持一段時間的空腹,但是其過程相當難受。最初會從食道、胸腹升起猶如灼燒的飢餓感,之後肉體會因為缺乏養分產生各種疾病,包含水腫、肌肉或器官衰竭,帶來難以停歇的苦痛。當這種『飢餓』到達極致,走投無路的人們只能選擇餓死,或為求得一頓飽餐而捨棄道德倫理。」
「這同時是天族選擇成為轉生者的理由之一。天族生來就站在比其他浮界之民更高的視界,如果不親身體會,很難理解驅動各種行為的慾望與感情。尤其人類種作為『完整但不完美』的存在,追求肉體欲求的傾向更加明顯。『飢餓』就是無數肉體欲求中的一種,人類種在欲求得不到滿足時很容易做出合情但不合理之事。」
「烏特諾瓦⋯⋯感受過人類種的『飢餓』嗎?」
「感受過幾次,所以能理解。即使如此,不代表因此犯下的罪惡就能被無視。」
「那⋯⋯為什麼,會有這種地方存在?」
離開地下入口的烏特諾瓦,用魔力干涉讓迎面而來的行人自動避開,走出擁擠的百貨商場。回到地面的她不再顧忌正常行走的限制,飛上天空直接朝旅館頂樓而去。
「因第烏斯的黑街在200多年前隨著礦場開發逐漸興起,與陽光下的街道互成表裡一體的特殊生態。在黑街上成為商品的並不完全是無辜者,有些人是生來無從選擇,有些則是因為犯罪、賭博、投機等理由進入黑街。可以說是由惡人來管控更多惡人的循環。」
「這裡和焱冰帶不同,沒有辦法成為黑白分明的世界。如果把頂端的掌控者直接除掉,會對既有體制引發極大的混亂,影響的命運範圍過於複雜,隨便加以干涉會產生更糟的結果。而且黑街之所以能維持這麼久,是因為它一直處於黑白之間的灰色地帶。要是越了界,自然會有相應的勢力去制衡。」
「我帶你去黑街,最主要的理由是為了讓你知道『為何會有以這種方式為生』的存在。對你來說這是短時間內無法立即理解的複雜事物,我們可以像之前一樣休息幾天再出門。」
落到陽台上的烏特諾瓦,快步走進臥房內。她將臉色依舊不好的莉芙安置到床上,替她蓋好被子。
「你好好躺著。需要什麼就告訴我。」
「烏特諾瓦⋯⋯我現在可以稍微任性嗎?」
「可以。」
「我想吃甜的。不是正餐也不是下午茶,想要很多很多甜點。」
「好。」
「最近幾天,不想看到肉。」
「好。」
「希望烏特諾瓦餵我吃⋯⋯」
「好。還有嗎?」
莉芙輕輕搖了搖頭,把臉半埋到枕頭裡。烏特諾瓦替她把棉被拉得更高一些,拿起房間的通信裝置傳達客房服務的請求。
十幾分鐘後,房門的應答鈴響起。烏特諾瓦輕拍幾下眼前的被團,溫聲告訴莉芙稍等自己一會,走出去準備接收甜點。
數層厚重的安全門板完全開啟後,表情嚴肅的蕾納特領著兩名服務員與數車精緻的甜點站在門外。
烏特諾瓦側身讓他們進來,看著他們將甜點逐一擺放到桌上。她同時也觀察到蕾納特在指揮兩人工作時,不斷用眼角餘光評估房內的情況。
「諾瓦大人,請問公主殿下發生了什麼嗎?大門沒有你們的出入紀錄。」
「我想出去不需要透過門。今天的行程已經結束了,接下來幾天我們暫時不會出門。還有,最近只能做純素料理和甜點,不能出現任何肉類。」
聽見最後一句話時,兩名服務員的表情瞬間因充滿殺意而猙獰變形。下一刻,蕾納特對他們頭頂各施予一記強勁的手刀,趁那兩人因疼痛僵起臉時,她彎下腰做出近乎直角的鞠躬姿勢。
「十分抱歉,諾瓦大人。大家關懷公主殿下的心情過於強烈,希望您能原諒年輕孩子的無禮。」
蕾納特的外表與禮儀冷靜又克己,普通人看來無懈可擊。不過,能看到她胸中沸騰殺意與憤怒的烏特諾瓦,微微眯起雙眼。
「我之前已經告誡過那個叫托本的孩子,但或許該對你再說一次。你們沒有背負這些責任的能耐,更輪不到一個五十多歲的小姑娘對我指手畫腳。明白了嗎?」
另外兩人聽見「小姑娘」的形容,眼神霎時浮現出質疑與不滿。蕾納特的表情始終不變,但在烏特諾瓦眼中,可以看見她的感情從殺意與憤怒逐漸轉變成憤怒與強烈的警戒。
「我明白了,諾瓦大人。一切遵照您的安排。如有任何需要,請隨時吩咐我們。」
「出去。需要收拾的時候再叫你們。」
「是。」
房門被輕輕闔上了。
感受到周圍不再有任何多餘氣息的烏特諾瓦,不自覺地放鬆肩膀。大魔女的威名對他們而言似乎很有效果,這讓她覺得事先對托本揭露真身是正確的決定。
桌上細心擺設的甜點隨著烏特諾瓦的意志輕輕浮起。她帶著數十盤跟隨在身後的甜點,解除寢室外的隔絕結界,放輕腳步回到只剩兩人的空間。
「莉芙,甜點來了。」
原本在床上有些懨懨的莉芙,看到壯觀的甜點陣後立刻雙眼發亮的抬起上半身。
「哇⋯⋯好多種類的點心!不只是因第烏斯的點心,連焉耳離和庭裡的蛋糕都有!」
「剛才蕾納特親自帶人來送甜點。他們雖然非常忙碌,但時刻不忘關心你。希望他們的心意能充分療癒你的身心。」
「原來如此,大家真的都很溫柔呢。就和烏特諾瓦一樣喔。」
「⋯⋯」
藉由操縱碗碟和餐具的機會,烏特諾瓦運用極短的空檔轉頭調整緊抿的嘴角。再次面對莉芙時,已經恢復成平常淡漠冰冷的面孔。
「照剛才約好的,我餵你。你想先吃哪盤?」
「裡面有千層蛋糕呢,先吃那盤吧。有點想念蒼的廚藝了⋯⋯不知道蒼和因雅現在過得如何?」
「他們很好。特別是那男人,好到令人生厭。」
「這樣啊⋯⋯」
想起烏特諾瓦說的複雜過往,莉芙不再多問。因為已經約好旅行結束後會重訪執念之庭,所以莉芙開始專心享受起烏特諾瓦的照顧。
「烏特諾瓦。就像在東側大山脈時一樣,我肯定過幾天就會習慣了喔。等我找回所有記憶,就可以前往任何地方,到時候我也會和爸爸一起來克希弗亞大陸探望你。」
「是嗎。我——」
——我會期待的。
「⋯⋯我知道了。來,張嘴。」
「啊~嗯。好吃~」
烏特諾瓦再次藏起自己的真心話。她凝視著莉芙享受甜味的舒緩笑容,手上不停配合,將甜點逐一餵進莉芙口中。
所有甜點都餵食完畢後,稍微恢復精神的莉芙對收拾完的烏特諾瓦撒嬌,希望像之前發燒時那樣握著手陪自己入睡。烏特諾瓦點頭應允,伸出手接受傳來的鮮明熱度。
她就這樣靜默不動地坐著,直到房內的呼吸聲平緩為止。
「泛尤黎塞。你沒有什麼話想說嗎?」
一片靜默。
她的靈魂傳聲就像以往那樣,投入了不會回話的虛空之中。
「▉▉▉▉▉▉⋯⋯」
即使咒罵也沒有出現任何反應。這才是她熟悉的上司,幽界之主平常的樣貌。既然他沒有對莉芙現在的狀況提出任何意見,就表示他認為不需要介入。這點讓烏特諾瓦的心情變的更差。
但是,她同時也產生了自己並沒有資格去評判的想法。
烏特諾瓦將另一隻手交疊在與莉芙相握的手上。冰冷的肌膚相疊也無法產生溫暖的氣息,只能從更溫暖的一端繼續篡奪體溫,但眼前的女孩卻睡得如此香甜,彷彿只要有人陪在她身邊就是種幸福。
——為什麼,我⋯⋯不能像日曦祖父或克羅大哥一樣,成為散發光輝和溫暖的存在?
陪伴著睡眠比平常更深沉的小女孩,少女的背影成為了靜止畫。
她的影子在窗外微光映照下拉長、消失,而又復現。
⋯⋯⋯⋯
從世界的視界中抹去身影的兩人,再次走在黑街燈火通明的大道上。
不同的是,這次被烏特諾瓦牽著的莉芙顯得活力十足。之前外界環境充斥的負面情感已經不再對她造成影響,她以平常心去感受眼前的各種景象,配合烏特諾瓦講解的各種知識進行理解。
「沒想到我睡了整整三天。讓烏特諾瓦和其他人那麼擔心,感覺非常不好意思⋯⋯」
「沒事。他們知道你不是人類種,對一些異象心裡有數。」
「這樣啊,那就好。而且我現在可以和烏特諾瓦一起好好逛街了呢!正所謂充足休息是為了走更長遠的路,對吧?」
「嗯。莉芙很棒。」
「嘿嘿~」
難得聽到烏特諾瓦不加掩飾的稱讚話語,開心的莉芙回以燦爛笑臉。
⋯⋯事實上,那些人差點就要攻進房間了喔。因為被握住手的烏特諾瓦不能移動,她最後乾脆把整層樓直接冰起來阻止所有人進出。幸好頂樓是她們專屬的客房,等莉芙醒來去和他們打招呼後,一切才回到相安無事的狀態。
如果眼神可以殺人,烏特諾瓦大概已經被他們殺了千次有餘。以烏特諾瓦的性格而言,又絕對不會向莉芙提起這些事,只會盡全力粉飾太平。唉~反正我知道你不打算管,所以我在觀測中摻雜的這點小嘮叨,你也能順便無視對吧~?
「吵。」
「?泛尤黎塞,你覺得周圍很吵嗎?」
「有需要的時候,記得用隔音結界。」
「嗯,我會的。謝謝你擔心我~」
看著莉芙笑容滿面地撫摸胸前鎖鏈,一旁的烏特諾瓦表情有些抽搐。這幾天沒有任何動靜的上司突然出聲,讓她忍不住用靈魂傳聲質問。
「泛尤黎塞,你發什麼神經?」
沒有任何回應。
烏特諾瓦的手緊握成拳。她從記憶裡重新挖掘出遠流帶著莉芙在曜錐旅行的經歷,再一次佩服遠流竟然能習慣混帳上司的詭異行為。那份精神力過於強韌,自己實在難以企及。
「烏特諾瓦。我們先去競技場逛一圈,再去吃飯吧。」
「⋯⋯沒問題嗎?」
烏特諾瓦相當意外莉芙主動發出邀請,停下腳步和她對視。莉芙抬頭回望,雖然小臉上有些許憂鬱,但眼神中並沒有陰霾。
「嗯。我現在再回想那天看到的景象,覺得沒問題了。」
「好。牽緊我的手,不要走丟。」
來到競技場的兩人站到最頂端的走道旁,等待新一輪鬥技的開始。
雖然身高受到限制,但莉芙運用空間感知將視野拉近。底下的十數名鬥技者從不同的閘門走出來,手上都拿著不同的武器。當開始的鐘聲響起,場地逐漸被噴灑的鮮血染紅。
沒過多久,場上便決出新的勝者。前幾天倖存的獨眼男人已經變成場上一具殘缺不全的屍體,另一個滿身傷痕的男子成為新的勝者,他在屍堆中又哭又笑,看起來已經失去了理智。
工作人員就像之前的鬥技一樣,迅速將那男人帶到別處,但那人看起來很明顯已經沒有下次。烏特諾瓦轉頭看著一語不發的莉芙,有點擔心地撫摸她的頭。
「真的沒問題嗎,莉芙?」
莉芙點點頭,然後又搖搖頭。
「烏特諾瓦,我很好奇。他們都是沒有關聯的陌生人,為什麼可以帶著這麼強烈的殺意和惡意去砍殺對方?還有,為什麼周圍的觀眾對於觀看別人廝殺如此興奮?」
「第一個問題,必須看情況。現在上場的都是死囚或面臨絕境的人,他們只有生或死兩種選擇。而且親近與否不影響惡意的滋生,也有那種因為是血脈相連的至親,反而更加肆無忌憚傷害對方的情況。第二個問題,上場廝殺的並不是那些觀眾本身。坐在席上的他們會產生和底下鬥技者不同的優越感,某些不敢實踐內心惡念的人,會用這種方式來消除自己的壓力。」
「這樣啊⋯⋯」
在莉芙的視界裡,那些屍體上的細微命軌與身纏的業力相融,從透明染成駁雜不一的黑色。
有的隨著靈魂一起消失,有的留在原地,顏色逐漸轉變成讓人不舒服的爛紅色。不過那些靈魂很快就被烏特諾瓦的鎖鏈回收,等場上的屍體與血跡都被清理乾淨後,真正意義上變得空無一物。
「之前說過,這裡是由惡人來管理惡人的機制吧。那會有冤枉或陷害無罪者的情況嗎?」
「有,但那些人在進入黑街前就會被監督者擋下。監督者的情報網相當細密,而且他們全都對幽⋯⋯對死亡之神有極為強烈的信仰,不會輕易被外物動搖。所以才能長久維持公正性。」
烏特諾瓦微挑眉頭,想起自己在調閱紀錄時發現的另一個事實。
雖然不情願,但她之所以很少被指引來中部進行工作,和那些監督者確實有一定的關聯性。儘管利貝塔商會的創辦起因充滿某人的私慾,卻在各方面起到了善的作用。
沒有發現烏特諾瓦內心糾葛的莉芙,則是因為再次聽見關於「神」的話題,被此勾起好奇心。她將延伸的空間感知收回,把鎖鏈捧到手上。
「說起來,烏特諾瓦威嚇娜塔麗時也宣稱自己是『死亡之神』的使者呢。泛尤黎塞,你在克希弗亞大陸上普遍被當成『神』信仰嗎?」
「克希弗亞大陸因為環境與人為因素,居住在這片土地上的人類種比其他大陸更為封閉。他們更容易被煽動,也更容易接受虛幻無形的心靈寄託。這種狀態下,可以任意塑造形象的『神』就成為最方便的象徵。」
「在庭裡逛教堂時,蒼有說過用人之手去刻畫界主的相貌會失真這件事。這表示他們信仰著根本不存在的形象吧?這樣對生活有幫助嗎?」
「因此走偏的人很多。但是,如果只將『神』作為一種告誡自身的信標,秉持正直踏實的處世之道,就不會出問題。」
「原來如此。」
總覺得泛尤黎塞在談到『神』這個詞的時候,情緒波動有點微妙⋯⋯?
如果泛尤黎塞不太想談這話題,我還是等以後有機會再問吧。
「這表示那些監督者都是相當誠實正直的人吧。他們可以堅持自己的信念,真是了不起呢!」
——不,是因為他們對「女神」的狂熱信仰。當然也和那男人的推波助瀾脫不了關係。
知道背後緣由的烏特諾瓦,努力控制自己的嘴閉成一條直線。所謂力量沒有正邪之分,如果因雅沒有成為兵燕蒼的抑制器,難以想像他會走偏到什麼地步。
「既然已經看完了鬥技,我們就去吃飯吧。烏特諾瓦,剛才我在街邊看見很多賣小吃的攤販,去吃那些可以嗎?」
「可以。除了少部分隱藏的特殊店舖,黑街裡的飲食和外面大致相同。」
「那我們走吧~!」
「好。」
這次由莉芙主動牽起烏特諾瓦的手,朝競技場外部走去。
經過血腥味特別濃厚的某些通道時,莉芙腳步遲緩下來,多觀察了那些人的命軌幾眼。不過在烏特諾瓦出聲關心她前,莉芙馬上恢復平常的步調向外走,很快就來到空氣流通的街上。
如果忽略一路走來各種特殊性質的商品,黑街的飲食店確實和地面相去不遠。烏特諾瓦找了角落的一處空桌,架起具有幻惑效果的隔絕結界,讓莉芙安心品嚐外帶的各種料理。
「烏特諾瓦,其他城市也有像這樣的黑街嗎?」
「有,但規模小很多,大部分只有商店和攤販。因第烏斯城的黑街是中部最大的。」
「之後去其他城市,也要去看看嗎?」
「我會帶你去看他們販售的商品,讓你更了解那些東西為什麼對人類種有價值。」
「嗯,我知道了。」
莉芙吞下富有彈性的馬鈴薯餃子,視線逐漸移到不遠處商店剛成立的一筆交易。
從籠子裡被放出來的一對少年少女,只用一件薄布包住削瘦的身軀。當項圈和鎖鏈從脖子和手腳上被取下後,他們不斷對買下自己的商人道謝,然後跟在商人身後朝街道另一端走去。
突然間,視線被遮住了。
莉芙回頭看烏特諾瓦和舉高的紙袋。成功拉回莉芙的注意力後,烏特諾瓦將紙袋攤平,把餐巾和熱騰騰的馬鈴薯煎餅推到莉芙面前。
「我曾經說過,這裡沒有辦法成為像焱冰帶那樣黑白分明的世界。偏離者雖然可以介入別人的命軌,但改變帶來的影響通常會造成連環作用,就像之前在東側大山脈發生的事。剛才你看到的現象,背後有許多複雜的原因,不過我現在只能告訴你那是兩廂情願的交易。非善非惡的總結一生,才是大多數浮界之民的常態。」
咬下一口煎餅的莉芙微微歪頭。她不斷思索從焱冰帶往南以後看到的各種景象,小腦袋上瞬間浮現無數問號。
「為什麼焱冰帶只存在於北部呢?它沒辦法擴展到更南的地方嗎?」
「烏特諾瓦做不到,我也不允許。莉芙,記住焱冰帶是正常狀況下不應存在的事物。讓烏特諾瓦成為幽魂使、由我協助管理焱冰帶的規則,都是用來導正命運的補償措施。」
「泛尤黎塞⋯⋯?」
⋯⋯鎖鏈進入隔絕狀態了。
可是,我更在意泛尤黎塞剛才的語氣。從凡納維村那次以來,這是我第二次聽見他這麼嚴肅的語調,而且感覺比上次還要冰冷。
焱冰帶不是制裁罪人、守護善人的領域嗎?為什麼泛尤黎塞會說是「不應存在的事物」?
難道和烏特諾瓦剛才說的,偏離者做的事會產生連環作用有關?
唔~盡是些難懂的問題。是不是只能繼續透過接下來的旅程慢慢理解呢⋯⋯?
在旁觀望的烏特諾瓦看著邊苦惱邊大口咬煎餅的莉芙,默默扮演遞上食物的角色。
即使平常對泛尤黎塞有諸多不滿,她也無法全盤否認剛才的話。
焱冰帶成為了流亡北方之人的庇護所,同時也被南方居民利用與扭曲,成為另一種型態的「詛咒」。離南方城鎮的路途越來越近,遲早得將克希弗亞大陸最醜惡的一面攤在莉芙面前。
她數百年來的工作、焱冰帶的起源⋯⋯也同樣如此。
⋯⋯⋯⋯
接下來幾週風平浪靜。烏特諾瓦順利按照舊有的計劃,帶著莉芙輪流去逛黑街或因第烏斯城各區域的設施,進一步理解各種產業的關聯性。
來到工廠和工房區域時,莉芙模仿那些機器和工匠精煉礦石的過程,試著在手上做出類似的半成品。一開始並不順利,經過烏特諾瓦指導才做出完美的零件,讓莉芙不禁用景仰的目光看烏特諾瓦。
被看得相當不習慣的她,只好補充解釋天族藍翼因為自身的權能,幾乎都在魔道具製作工藝上有相當高的天賦。除了藍翼之外,也有其他翼種的天族經過刻苦學習磨練出高深技術。黑翼的雷就是向藍翼第一世代拜師,最終超越眾多藍翼的例子。
莉芙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聽到爸爸和日曦爺爺的事蹟後,表現得比往常更興奮,差點讓烏特諾瓦抓不住在各種器械及複雜巷道間四處亂衝的她。不過莉芙的關注焦點能從自己身上引開,也讓烏特諾瓦偷偷鬆了一口氣。
準備離開因第烏斯城的前夕,莉芙終於成功煉造出一個魔力燈。儘管尺寸和她的手一樣迷你,造型也十分單調而粗糙,但依然具備當隨身暖爐的基本功能。她非常開心的和身邊最親近的兩人分享成果,最後把魔力燈送給烏特諾瓦,希望烏特諾瓦一直冰冷的手可以變得溫暖。
⋯⋯那個啊。我稍微插點話。
莉芙是因為你現在沒人型實體才把東西給烏特諾瓦,以後回幽界肯定會送你其他更好的手工禮物。還有,烏特諾瓦把燈貼身掛著和嘲諷沒你的份,都只是在發洩平常工作上的壓力。我覺得呢,偶爾體諒下屬的小牢騷沒什麼不好,你要當個有肚量的上司⋯⋯
啊——真是的!說了這麼多,你還是在記恨嘛!那種等著看戲的愉悅感收斂一下好嗎,已經明顯到不切換視界也能觀測了啦!要是被莉芙發現,當心好感度暴跌喔!
⋯⋯⋯⋯
出發當天清晨,托本特地將商會中有特殊兼職的內部人士全都聚到一起,為莉芙舉辦了豐盛的早餐會兼送行會。
平常沒機會直接和莉芙接觸的廚師和內場工作員,都趁這時來向莉芙致意。莉芙很認真的記住每個人的名字和長相,同時拉著烏特諾瓦和他們一一打招呼。
餐點新鮮美味、服務周到體貼。所有人都帶著和善的笑容,態度無比親切。
但是,莉芙發現他們對烏特諾瓦的某些感情從第一天起就沒有變過。所以她再次堅定了自己想做的事。
因為稍晚還有工作,眾人在莉芙用完餐後迅速且有序的收拾場地。負責送兩人去車站的蕾納特和打包好的禮物立在門旁,托本則領著在場所有成員,向莉芙深深鞠躬。
「很榮幸您能最先來到因第烏斯分會。照顧您的每一刻,對我們而言都是無上的榮幸與喜悅。」
「我也是喔,托本。這段時間我過得很開心!」
「感謝您的誇獎。其他分會的人會繼續承接我們的職責,請您一定要保重身體。」
「托本。我有話想和大家說,可以給我一點時間嗎?」
「當然了。這裡沒有外人,我們隨時洗耳恭聽,公主殿下。」
莉芙轉頭看了烏特諾瓦一眼,然後是蕾納特、托本,還有其他十數名商會職員。
在莉芙的視界中,她所看見的業力和命軌並沒有改變,所以,她靜靜對眾人開口。
「我呢,其實可以看見很多東西。雖然和諾瓦背負的事物無法相比,但我知道你們身上都有殺害別人的業力。蕾納特是最多的,大概有三位數。其他人比較淺一點,從個位數到二位數都有。」
「公、公主殿下⋯⋯!?」
莉芙的發言讓在場的所有人陷入混亂,連最穩重的蕾納特也有些動搖。
烏特諾瓦把手搭到莉芙肩上,試圖阻止她繼續往下說。不過莉芙對她輕輕搖頭,重新面向臉色發白的托本和其他人,一口氣說出自己想說的話。
「我也看得出來你們都很討厭諾瓦。可是在我眼中,你們和諾瓦很相似。即使被外人厭惡,你們依然會秉持責任感與使命感去做別人不願意做的事,主動承擔無數鮮血和怨念。諾瓦其實很心疼這樣的你們喔。」
「諾瓦只會在我面前展現對你們的溫柔。每次當我受到照顧,她都不忘稱讚你們,強調你們做的每件事有多用心、對我有多溫柔。她總是希望我用善意去回報你們的行為。」
「所以,我不想獨佔這份溫柔。希望你們不要討厭她,希望你們也能知道她是個很棒的人!」
哇塞⋯⋯好強大的連環Combo。烏特諾瓦的內心被這串連擊轟得破破爛爛的,而且在心中擺出那麼經典的吶喊姿勢和崩潰表情,卻還能維持如此表裡不一的完美面癱,已經達到堪稱藝術的境界。
烏特諾瓦的反應先不論,至少莉芙的行動效果相當顯著。商會全員對烏特諾瓦的好感度原本平均保持在負五十以下,現在負號一瞬間全被拿掉,而且平均數還上升不少。雖然對本人來說和公開處刑沒兩樣,但我倒想對莉芙比個讚。
還有,稍微收斂你的愉悅感啦!你真的不怕被莉芙發現喔?
「⋯⋯您教訓的是,公主殿下。諾瓦大人,先前的種種失禮真是抱歉。希望您和公主殿下的旅程一路順利。」
「我不在乎你們的想法。莉莉,走了。不要在這裡繼續浪費時間。」
「嗯!大家,有緣再見!」
「請您保重。利貝塔商會隨時歡迎兩位蒞臨。」
烏特諾瓦努力控制腳步不露出破綻,拉著莉芙背身閃避掉那些刺人的溫暖目光。直到坐上機械車為止,那些人的目光依然讓她如同芒刺在背。
抵達車站後,他們準備搭乘的VIP車廂已經等候多時。蕾納特將禮物交給乘務員安排,在貨物裝運完成前,她鄭重的向烏特諾瓦行扶手禮。
「諾瓦大人。之前我對您有諸多無禮的想法,我為自己的無知鄭重致歉。」
「不需要。不到百歲的小鬼頭,自以為是的態度真是不堪入目。」
鄙夷的話語並沒有讓蕾納特退卻。她反倒露出了釋然的微笑。
「承蒙您的教誨。我要活到那個歲數可能有些難,但我會以您和阿拜揚特的教官們為榜樣,繼續累積並精進各種見識與修養。」
「⋯⋯」
烏特諾瓦一言不發的帥氣轉過身,事實上心裡在為挽救不回的大魔女形象默默哭泣。莉芙和蕾納特用笑容互相道別,跟著乘上車廂。
隨著機械車啟動,蕾納特和其他窗外的事物逐漸消失在視野中。心情很好的莉芙一邊看著窗外的風景,一邊打開車廂內附的點心盒。
「你太多話了。下次不准做這種事。」
正在挑選糖果的莉芙,因為突來的斥責抬頭。
她仔細觀察烏特諾瓦冰冷的臉色、緊握的手和僵硬的姿勢。最後,莉芙的嘴角揚起。
「那我現在只說一句話。我非常喜歡你,烏特諾瓦!」
「⋯⋯」
唉呀⋯⋯面癱管理出現崩壞危機了。
烏特諾瓦本來想勸莉芙以後別這麼做,但她反而陷入當機狀態而動彈不得。平常的相處模式顛倒過來,挑好點心的莉芙主動塞了一塊巧克力到她嘴裡,共同享受甜蜜的感覺。
命軌的大流向並沒有改變,所以你肯定和之前一樣沒興趣干涉。至於你和烏特諾瓦的關係⋯⋯我覺得沒救了,你還是繼續當個機掰上司吧。不過,托莉芙的福,烏特諾瓦之後應該能學著對自己更溫柔一點。即使背負的事物無比沉重,也不代表她只剩下那些,不是嗎?
黎瑟曆988年,春末。
在穿越原野的軌道上,豐沛的水氣喚醒了細密的綠意與生機。
伴隨南下之旅而來的溫暖與輕鬆時光,是為了迎接另一段殘酷旅程而必須的短暫歇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