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話 延續的緣分
稍微調整過偽裝外貌與衣著的烏特諾瓦牽著莉芙，走在利用無數高低階梯與空橋銜接的街道上。她們現在看似一對上街採買的平民姐妹，散發出隨處可見的平凡氛圍。
緊貼著山脈的城市從近到遠、由密至疏，古舊的建築與新穎的大樓交叉並存著。她們剛才走下來的山脈看似被森林覆蓋，其實各處岩壁間不時有列車透過軌道或小橋出入，通往山脈中縱橫交錯的礦洞入口，再將礦石送往山腳下白煙密佈的工廠區。
「這裡好熱鬧呢。不只是來往的人，遠方也有許多充斥熱氣的工廠。記得這裡出產各種礦物，最主要的礦產是天青石？」
「嗯。因第烏斯城是克希弗亞大陸最大的天青石產地，低品質的礦石會冶煉成工業零件，高品質的礦石會成為魔道具的材料，所以這座城市聚集了多面向的商店與匠人。」
「但是，那些商品和哥哥或蒼給的東西相比感覺都很粗劣，提不起興趣⋯⋯」
「你拿到的那些禮物，本來就和普通人使用的器物標準有雲泥之別。雖然遠流和因雅也大略教過你，但在克希弗亞大陸的差距會更明顯。不要只關注食物，更深入去理解生活用品的製造過程。」
「唔⋯⋯我知道了。」
因為烏特諾瓦的指摘，默默反省自己是不是太貪吃的莉芙表現得有點垂頭喪氣。看到她的模樣，烏特諾瓦忍不住輕輕摸了她的頭。
「我的說法可能太嚴厲了。學習和享受美食是可以兼顧的，待會就帶你去逛這城市最熱鬧的商店街。這座城市也有很多特色甜點。」
「真的！？那我們快走吧～！」
「嗯。」
因第烏斯的商店街有著極高的流動性。商販並沒有實體店鋪，而是用各式各樣的木箱、木桶、防水布和支架做出空間，販賣的點心和食物也是便於帶走的類型。
莉芙興高采烈地拉著烏特諾瓦在攤販間穿梭，看到有興趣的商品就會停下來詢問。用手臂挽著大籃子的烏特諾瓦會先嚴肅的和商販議價，判斷對方做生意是否誠實，再決定點頭成交或轉頭就走。
逛過一圈之後，除了少數幾個用來讓莉芙研究用的小玩具，籃內已經裝入不少點心。她們在熱鬧的廣場角落找了一張空桌，坐下來品嚐剛做好沒多久的點心。
「諾瓦，這個好甜好好吃～！這邊串成一圈的麵包也是，雖然有點硬，但配上茶很美味呢！」
「的確。加入了大量糖分又方便攜帶，很適合作為茶點。這座城裡在礦坑進行重勞動的工人，幾乎都會攜帶幾份當隨身糧食。」
可以從赭紅色切片中看見蘋果粒的｜蘋果起司《Obuolių sūris》、厚實又香甜的布勃利克特別受莉芙青睞。
烏特諾瓦遞過放在保溫瓶裡的熱茶，認真傾聽莉芙的評價同時也試著去品嚐相同的甜味，並結合自己的知識做出評價。烏特諾瓦或許沒注意到，不過她的情緒波動明顯變多了呢。
「對了，諾瓦。這裡的扒手是不是有點多？商人也是，好像比較不誠實？」
剛才走在街道上時，她曾經看見幾個身材嬌小的人從行人旁邊走過，一瞬間就把值錢的東西收進懷裡。因為她們還處於模糊認知的狀態下，所以沒有被當成目標，不過烏特諾瓦在和商販議價時，時常遇到價格被高報許多的情形。
「北部有焱冰帶、東部有冰之族裔的威懾，住在那些地區的居民某種程度上比較容易接受『脫離現實認知』的事物。因此從中部開始，越往南治安就會越兩極化。」
「？每個大陸都有派駐天族吧。他們不算是脫離人類種標準的存在嗎？」
「克希弗亞大陸南方比較混亂。各地區的政府幹了太多見不得人的事，所以他們利用天族不介入內政這點阻礙調查，還會盡力扭曲他們在平民之間傳播的新聞形象。正因如此，對天族充滿錯誤認知的傢伙不斷增加，甚至搞出一堆噁心的邪教。我會幫忙處理掉一部分⋯⋯工作，但基本上他們還是忙得腳不沾地，很難出現在普通人面前。」
「原來如此。」
烏特諾瓦抱怨的樣子好稀奇喔。原來她每天晚上出去工作，是為了替其他人減輕負擔啊。她果然非常會為人著想又溫柔體貼呢！
不過，總覺得剛才的說明好像少了什麼。
就算看不見，也不代表不存在吧？
「有些部分我不太懂。沒辦法實際感受『脫離認知現實』的事物，就會積極去做壞事嗎？」
「經過東側大山脈的旅程，你的精神承受力應該提高了很多。明天帶你去這個城市的黑街，親眼看一次比較容易理解。」
原本平放在桌上的小手，一瞬間緊張地握了起來。
「黑街⋯⋯類似卓第利因的貧民窟嗎？」
「有些差距。黑街聚集的不只有弱者，明天就會知道了。」
「嗯，我會努力的！」
「要是覺得不舒服，立刻說出來。我不希望你為了跟上我，故意勉強自己。」
外頭有旁人的地方不方便使用魔力操作，因此烏特諾瓦將桌上器具逐個用手收回籃子。完成工作的她剛抬起頭，就對上了莉芙臉上大大的笑容。
「怎麼了？為什麼那樣笑？」
「嘿嘿～諾瓦變坦率了。之前就算擔心我也不會直接說出口，所以現在能聽到你這麼說，我非常開心喔。」
「⋯⋯！？」
一時沒繃住的烏特諾瓦，表情變得有些狼狽。莉芙忍不住掩起嘴笑了幾聲，然後跳下椅子纏住她的手臂。
「這個城市裡應該有利貝塔商會吧？我們待會去那裡，找今天的住宿地。」
「利貝塔？」
聽見世界曆時代使用的阿拜揚特字彙，烏特諾瓦的眉頭瞬間緊皺起來。
「和那男人——兵燕蒼有關？」
「嗯。諾瓦⋯⋯你很討厭蒼嗎？他對你做過不好的事？」
「不是對我。晚上，再和你說。」
「嗯⋯⋯」
初次見面時蒼被烏特諾瓦斥責過，所以莉芙知道他們兩個關係不算好。
而且之後在旅行中，烏特諾瓦每次提到蒼的名字時表情變化都很明顯。就算看不見情緒，從臉部線條也能判斷出充滿了嫌惡，大概並不是單純的爭吵。
雖然很好奇，但已經獲得了烏特諾瓦「晚上再說」的保證，莉芙決定先專注在眼前的事上。她和烏特諾瓦手牽著手離開了廣場，往更加氣派而安靜的商業街道走去。
利貝塔商會位在因第烏斯城的商業街中心，夾在其他商業設施間的建築看起來有些樸素及老舊。不過感受到熟悉魔力回路構造的莉芙，有種再次看見阿拜揚特建築的懷念感。
「諾瓦，我們進去吧。」
「好。」
收起大籃子的烏特諾瓦和莉芙已經換上另一種裝扮。為了方便接下來的交流，她們披上毫無違和感的富裕商家姐妹外表，推開了商會大門。
現在是午後的休息時間，商會櫃檯前的客人並不多。見到進門的兩人，接待員立刻迎上前問候。
「歡迎來到利貝塔商會，客人。請問您有什麼需要呢？」
從莉芙那裡聽過相關暗語的烏特諾瓦，照著準備好的語句依次回答對方。
「我是代替凱先生來送信的。」
「好的，請問收件人是哪位呢？」
「自幼受阿莫雷照拂，不畏霜雪的因庫羅拉比雷。請送到埃利弗奇的商會總部。這是貴重的包裹，運送時一定要謹慎。」
烏特諾瓦將有點厚度的包裹遞過去。她注意到接待員感受到包裹中的魔力時，手指瞬間顫了一下，但表情或肢體動作沒有露出破綻。
「我明白了。請您到等待室稍坐，我們會先確認需要採用的保險條款與運送方式，再開出對應的票據給您。」
接替快步離去的接待員，另一名笑容和藹的中年女性飛快遞補空位，彬彬有禮的為兩人引路。穿過數層隱蔽的魔力屏障，進入豪華到足以用來接待王族的「等待室」時，烏特諾瓦的嘴角不覺微微抽搐。
「兩位可以自由使用房內的設施。另外，我們準備了當地的下午茶，希望合兩位的喜好。」
隨著中年女性的話語，推著推車進門的兩名接待員飛快佈置好餐桌。莉芙饒有興味地看著他們的動作，雖然比不上托洛梅奧家的傭人們那麼俐落快速，她卻覺得兩者有相似之處。
「看起來很美味喔。我們會好好享用的。」
「榮幸之至。負責人會盡快趕來見您，此間若有任何需要，都可以透過服務鈴呼喚我們。」
「好的，辛苦你們了。」
「不敢當。那麼，我等先行告退。」
烏特諾瓦無言的看著他們保持鞠躬姿勢退出門外、用魔力控制門扉無聲合上。
那些人的對話和動作毫無掩飾，完全是用服侍主人的禮儀來對待她們。如果只對莉芙這麼做就算了，她也連帶受到這種禮遇，有種難以言喻的感覺。
「諾瓦，來享用下午茶吧！裡面有一些我剛才在市集上沒看過的食物呢。」
「⋯⋯好。他們似乎在餐具上都施了短效性保溫魔法，不用吃的太急。」
「真是貼心呢！蒼為我們做料理的時候，也會做相同的事喔。」
「我知道。因雅的記憶裡有。」
微挑眉頭的烏特諾瓦，再次確認她來此之前調查的利貝塔商會資訊。
利貝塔商會成立於黎瑟曆705年，創辦人來自門納島群的焉耳離。是在異界災禍後支援克希弗亞大陸重建的機構之一，同時擁有慈善與商業性質。藉由重建工作奠立起人脈、通路等基礎後，利貝塔商會逐漸擴大規模，雖然不是最大的商會，在中部地區的各國政府間卻有一定的影響力。
而且就她所見，商會內部的人員並不簡單。剛才見到的接待員都身纏相當程度的業力，她也從紀錄裡看到了耐人尋味的記載。因雅的記憶中完全沒有關於「利貝塔商會」的事，她不認為責任感很重的因雅會隱蔽這種情報。
「利貝塔商會的事，是兵燕蒼趁因雅不在時告訴你的吧。他還私下和你說過其他事嗎？」
「沒有了喔。那時候待在實驗室的蒼要和我解釋通行證增加的使用方法，因雅就利用這段空檔去幫我鋪床了。除了晚上就寢的時間，我們都是一起行動的。」
「原來是這樣。」
對那個男人的疑慮稍微減少了一點。但是，如果連在克希弗亞大陸都有這種規模的商會，伊方大陸的泠浚地區想必有更龐大的勢力。向來對歷史紀錄沒什麼興趣的她，決定下次回幽界時要查閱詳細資料，把利貝塔商會和其他組織的事共享給因雅，讓她知道丈夫在其他大陸發展的「偉大事業」。
至於兵燕蒼之後會遭受什麼樣的待遇，她才不在乎。回想起那傢伙因為燒毀斯佩裘蕾王宮而被因雅狠擰耳朵的模樣，烏特諾瓦的嘴角弧度微微揚了起來。
「諾瓦，要不要一起嚐嚐這個馬鈴薯布丁？裡面包著鹹的培根，不過吃起來很美味！」
「看起來確實不錯。承蒙他們招待，讓我們一起美味的享受吧。」
「好～！！」
雖然烏特諾瓦的愉悅來自於對某人的幸災樂禍，不過看出烏特諾瓦情緒變化的莉芙對此相當欣喜。因為比起一個人享受，她更喜歡大家一起享受。
還有，你居然沒有對烏特諾瓦的個人行為表示意見，看來你很贊同嘛⋯⋯確實，蒼的想法也讓人無語。他對自己太有自信，自信到覺得烏特諾瓦的性格不屑於打小報告。
天真，太天真了！這與打小報告無關，純粹只是女性間的普通談話交流！不過也好啦，偶爾讓因雅給他來點教訓，蒼才不會好了傷疤忘了疼。
當兩人用完茶點並喚來接待員收拾時，一位穿著得體制服的年輕男子跟著走了進來。等其他接待員全數退出門外，男子屈膝而下，向兩人深深行禮。
「十分榮幸見到兩位。在下是托本・拉斯穆森，因第烏斯分會的負責人。」
「不用一直跪著啦，起來說話吧。」
「是。感謝您的體貼。」
托本緩緩站了起來，保持筆直的站姿。莉芙注視著他的臉，想起了曾在焉耳離上見過的人。
「你和博物館其中一位門衛大叔長得很像，你們是親戚嗎？」
「我想，您看見的應該是我父親。他是焉耳離議會的議員，也是目前家族中唯一有資格輪值博物館工作的人。」
女孩的提問讓托本露出微笑。他還記得兩年多前父親情緒激動地回到家，向家人分享自由之風親口慰勞他和議長的事。想來，那天正是自由之風領著這位公主殿下參觀博物館的日子。
「果然，能當門衛的人都不普通呢。那你是從焉耳離來到這裡工作的？一個人在他鄉工作，不會很辛苦嗎？」
「我是在一年半前被派駐此地。最初確實有些辛苦，不過我得到了許多前輩的幫助，現在的事業經營得還算不錯。而且我新年時才剛搭飛空艇回家過節，平時也會和家人透過通訊聯絡，所以生活很充實喔。」
「這樣啊，那真是太好了！」
受到女孩關心之後，托本的笑容更加溫和。
他從腰帶拿下一個空間儲存箱，恭敬地將裡面的物品呈到桌上。透明的保管盒中裝著一支微微散發特殊魔力的不凋花、一張庭中使用的特殊通行證，以及裝著兩張金卡的信封。
「先將您的所有物歸還給您。金卡是我們為兩位的旅途準備的，可以使用於公共運輸、餐廳、旅館、大型商場等各種設施，也可以直接用於付款。直到您抵達埃利弗奇前，我們歡迎您拜訪利貝塔商會的各地分會，各分會負責人會為您準備需要的一切。」
「直接付款？克希弗亞大陸中部和庭裡一樣方便嗎？」
「雖然沒有涵蓋所有商店，但我們的業務擴及七成以上的大型商店與通路。這張卡也能從銀行提款，提供您充足的現金。」
比預想中更廣泛的使用範圍，讓莉芙有些疑惑地眨眨眼。
「這些，全都是蒼準備的嗎？他只和我說在特定城市可以去找商會，你們會提供住宿⋯⋯」
「自由之風並沒有指定細節。不過，他希望您可以在我們力所能及之處盡量過的舒適。」
「原來如此，蒼真的對我很好呢。」
「是的。自由之風非常重視您，我們也希望將這份心情傳達給公主殿下。」
「公主殿下⋯⋯？」
「您是自由之風與慈愛女神疼愛的小公主。若您覺得這稱呼不妥，我們會改換您希望的稱謂。」
「也不是不妥⋯⋯只是覺得，原來蒼和因雅的溫柔延續到了這裡啊⋯⋯」
在門納島群旅遊的那段日子，夫妻倆無時無刻都關懷著自己。從清晨起床到夜晚入睡，總是有人主動替自己著想並安排一切，真的非常安心。
雖然他們並不在這裡，但透過別人安排的一切，依然能感受到他們給予的溫暖。
「利貝塔商會在這座城市裡經營著數間旅館。我們已經安排了最棒的頂級套房，接下來請讓我帶領兩位過去——」
「等等。」
「？諾瓦，怎麼了？」
莉芙和托本同時用詫異的眼神看向烏特諾瓦。不過，烏特諾瓦對他們的眼神無動於衷，靜靜將莉芙從沙發上抱下來，放到托本那一側。
「托本，我有重要的事必須向你確認。先讓莉莉去別的房間休息，記得找人陪著她。」
「接下來的事，我不能跟著聽嗎？」
「抱歉。是關於工作，非常嚴肅的事。希望你稍微等我一下。不會耽誤太久，好嗎？」
「我知道了。要早點來找我喔，諾瓦！」
「嗯。」
和以往有些不同，烏特諾瓦輕輕揉了一下莉芙的頭。感受到差異的莉芙，再次對烏特諾瓦露出大大的笑容。
「那麼，請兩位稍等。」
托本按下腰帶上的某個裝置。數秒後，先前見過的中年女性再次快步進門。
「公主殿下，這位是蕾納特女士。她會帶您到另一間接待室休息。」
「好的。請多指教了，蕾納特。」
「哪裡，能照顧您是我無上的榮幸。」
蕾納特滿面笑容，微微彎腰牽起莉芙的手，珍重地將她帶出門外。
接著，豪華的接待室大門在兩人身後關上。
⋯⋯⋯⋯
托本轉過頭，重新面對始終坐在沙發上的少女。雖然外表不顯，但面對這位充滿神秘的客人，他全身的神經與肌肉都緊繃起來。
「諾瓦大人，您有何吩咐呢？」
「你們之所以對我這麼有禮貌，是兵燕蒼那傢伙吩咐的吧？」
「是的。自由之風曾特別叮囑過，公主殿下的同行者是連他都要以禮相待的尊貴客人，絕不能失了禮數。若您有任何需求，我們一定不辭辛勞為您達成。」
「那我就直說了。當我帶莉芙去黑街的時候，記得撤回你們的人。」
托本臉上溫和的職業笑容就此崩壞。
他的儀態雖然仍保留著接待客人時的禮儀，但表情逐漸被不信與錯愕取代。
「請容我再提問一次。您說，黑街？您打算帶公主殿下去那種污穢之地做什麼？」
「你用污穢之地來形容那裡，自己與同伴卻不惜身染污穢嗎？」
「我們都是心懷覺悟與榮耀，自願擔任這份工作的。大家遵從自由之風的教誨，行事但求無愧於心，也做好了在幽界面對自身罪孽的覺悟。」
「我知道。你們的立場類似於『處刑人』，我也不想破壞你們在莉芙心中的形象，所以才特地留下你說話。」
「您究竟在想什麼，諾瓦大人？公主殿下如此純潔無暇又惹人憐愛，她不該沾染那些事物。」
托本深吸了一口氣。再次張開雙眼時，眼裡已經只剩下冷冽的光輝。
「我們知道公主殿下不是普通人。但即使是天族的公主，她也依然是個未成年的純真孩童。恕我無法答應您無理的要求。」
托本外顯的感情和肢體動作，已經開始帶上憤怒與敵意。不過，烏特諾瓦對此無動於衷。
「兵燕蒼應該和你們說過，她踏上旅程是為了尋找記憶吧？」
「確實如此。但是，他希望公主殿下能度過安全的旅程。如果您執意將公主殿下推入危險之地——」
「我會守護她。」
「帶公主殿下去黑街那種地方，算什麼守護！？諾瓦大人，您這樣根本沒有自居為守護者的資格！」
被魔導暖爐調整適當溫度的室內空氣，瞬間變得冰寒刺骨。
雙腳被冰霜凍結的托本無法移動。他驚疑不定的看著緩緩起身的少女，對方散發的壓迫感讓他全身有如承受千鈞重壓，呼吸也變得無比艱難。
一步，又一步。
少女走到了托本面前。儘管托本比少女高大許多，他卻有種自己面向無盡深淵的感覺，從心底竄起的恐懼甚至讓他萌生想要逃跑的想法。
「只度過平穩的旅程，無法讓她找回所有記憶。既然你們沒有背負這份重量的能耐與覺悟，就由我來接手。聽懂了嗎，小鬼？」
「您、您⋯⋯我⋯⋯」
托本的頭部像是受到了一記重擊，引以為傲的自尊與榮耀被狠狠擊碎。打顫的牙齒和舌尖試圖組織話語來否定少女，卻只能發出無意義的噪音。
最後，他頹然的垂下頭。
「我⋯⋯明白了。對不起，是我們太過軟弱。」
「一個剛積累二十幾年人生的小鬼，就想和大魔女相比？笑話。現在，帶我去莉莉的房間。不能讓她等太久。」
剛才覆蓋房間的冰霜，已經徹底消失無蹤。
行動恢復自由的托本後退了幾步，總算勉強恢復態勢。聽見「大魔女」一詞時，他險些難以抑制內心的動搖，但他迅速運用過去所受的訓練取回冷靜，重新調整表情。
幾次呼吸後，完美的職業笑容已經回到托本的臉上。他打開房門，向少女鞠躬行禮。
「我帶您過去。這邊請。」
「嗯。」
⋯⋯⋯⋯
「啊，諾瓦！你們已經談完了嗎？」
「談完了。接下來去旅館吧。」
因為烏特諾瓦遵守承諾，沒有讓莉芙等太久，所以莉芙一見到她就非常開心地撲了過去。與此同時，托本走到蕾納特身旁，低聲而快速地用暗號和她交換情報。
「分會底下有空間傳送裝置，由我帶兩位前往旅館。蕾納特女士，請你集合其他人，確實傳達我剛才說的注意事項。」
「是，明白了。」
「下次見，蕾納特！諾瓦說過會在這個城市待久一點，期間都要受你們照顧了呢。」
「是。我期待與您相會的每一刻，公主殿下。」
「⋯⋯？」
正當莉芙對觀測到的事物疑惑不已時，托本已經開啟通往地下的隱藏門，在通道前等待她們。
「來，請往這邊走。」
「走吧，莉莉。」
莉芙輕輕點頭，再次回頭看了蕾納特一眼。站在那裡的女性依然笑容和藹，用充滿敬意的鞠躬禮目送自已。
步下階梯的莉芙用風築起隔音結界，和烏特諾瓦說起悄悄話。
「烏特諾瓦，發生什麼事了？為什麼他們對你產生了敵意？」
「我提出了一些無理的要求，要他們在我們住宿期間全力配合。即使是困難的條件，他們依然應承下來，所以我不會計較他們的一點小牢騷。」
「是這樣嗎⋯⋯？」
可是，他們顯現出來的情感不像是「小牢騷」。
蕾納特在接待我的時候非常溫柔親切，卻用看待仇敵的態度瞪烏特諾瓦。
托本雖然在笑，感情卻混合了憤怒、愧疚和自責⋯⋯？為什麼會有這種差別？真的沒事嗎？
儘管胸中懷著不安，莉芙還是默默跟隨烏特諾瓦和托本沿著地下通道往前走。不過，那些不安在抵達旅館房間時就被眼前的景象暫時衝散了。
「哇～好寬敞！這裡和蒼在阿拜揚特的某些宅邸好像！也有用來舉辦下午茶的小房間呢。」
「您能滿意真是太好了。一樓的櫃檯和廚房是全天輪班服務的，如果您需要任何物品，呼喚一聲就會為您送上。」
「嗯！謝謝你，托本。工作辛苦了。」
「這是我的榮幸。那麼，願兩位度過愉快的一天。」
房門關上之後，莉芙立刻跑向落地窗俯瞰景色。位於頂樓的房間可以瀏覽近半個城市的街景，昏紅的夕陽照在建築物與結束工作回家的行人身上，拉出斜長的影子。
工廠區的白煙依然噴湧如柱，遠方環繞在山脈上的礦車軌道開始在各個轉角亮起照明燈。到了黃昏交替之刻，這座城市從白天到黑夜都不曾停止活動的特質清晰的顯現出來。
「不知不覺黃昏了呢⋯⋯烏特諾瓦，你今天沒事嗎？」
「為什麼是問我？」
「雖然你說不要緊，但我還是有點在意托本他們的態度。希望你們都能好好相處。」
「不要緊。他們算是執法者，對我有警戒心是正常的。」
「原來如此，難怪他們身上都有黑煙一樣的業力。不過，我知道大家不是壞人！」
「坦率接受他們的好意。他們是值得你用善意對待的人。」
「我知道。對我來說，烏特諾瓦也是一樣的喔～」
「是嗎。」
烏特諾瓦忍不住輕撫莉芙的頭，莉芙也十分高興的接受。
從最初的逃避、之後的小心翼翼，再到現在稍微放開心扉的親近。烏特諾瓦的改變是顯著的，可是接下來才是難關。明天的事，我和你應該都只能看著吧⋯⋯不過都走到這裡了，我相信她們一定可以攜手度過。
入夜時，廚房送來了裝滿精緻餐點的推車。每一道的份量都不多，種類卻相當豐富，除了各種富有特色的馬鈴薯料理、多汁的肉排，還有色澤相當可愛的甜菜冷湯。
最後的壓軸是夾了多層果醬的熱巧克力蛋糕。切成細絲的柳橙乾、莓果與巧克力取得了絕妙的酸甜搭配，再加上烏特諾瓦非常配合的玩餵食遊戲，可以說是讓莉芙超級大滿足的一餐。
晚餐結束後，兩人在陽台邊欣賞夜空的景色。被熱可可滋潤身心的莉芙周圍充滿不可見的幸福光暈，就在此時，烏特諾瓦的聲音靜靜響了起來。
「白天時和你約好的事，我現在可以說給你聽了。」
莉芙眨了眨眼，將空杯放回桌上。
「是烏特納瓦討厭蒼的理由吧。你們之間發生了什麼嗎？」
「他並沒有對我做什麼。但是，如果不是因為他的妨礙，提洛諾普不會死，薩利加努也不會留下那麼深的遺憾。」
「提洛諾普、薩利加努⋯⋯？」
莉芙快速回想世界曆前的天族歷史，很快就找到了對應的名字。
「他們是第三世代的黑翼和黃翼吧。難道說，和耶里爾之怒濤有關？蒼曾經說過，他燃燒自己的靈魂，破壞了大陸結界⋯⋯」
「吉恩帕隆大陸累積了太多罪孽，就算沒有兵燕蒼，總有一天也會自行毀滅。但是，因為兵燕蒼在那時毀壞了大陸結界，去大陸北方支援薩利加努的提洛諾普過度使用力量，最後導致命核碎裂。在耶里爾上已經受傷的傢伙居然還繼續勉強自己，才會變成這種結果。」
烏特諾瓦的表情並沒有變化，被黑袍隱藏的身體也看不出任何動作。但莉芙現在能隱約感覺到，烏特諾瓦在述說往事時不自覺流露出的憤怒與哀傷。
「你們是朋友嗎？」
「說是同伴更準確。耶里爾墜落大海後，所有活下來的人不分翼種，全都齊心協力行動。也因為如此，第二世代為了減輕第三世代的負擔，全都在那時消滅或死亡——」
「烏特諾瓦，等一下。」
在烏特諾瓦詫異的視線中，跳下座位的莉芙跑回室內。她將魔晶石顯像儀、地毯和沙發移成可以舒適躺臥的排列方式，對烏特諾瓦招手。
「我們來玩遊戲吧！下次再說故事。」
「你不想知道後續嗎？」
「我現在更想玩遊戲，以後有機會再說就行了！快點快點！」
收拾好茶桌、讓窗戶與窗簾自動收合的烏特諾瓦走近沙發，這時莉芙已經把遊戲機組裝完成，和魔晶石顯像儀互相連接起來。
「快看，烏特諾瓦！這間旅館的魔晶石顯像儀和遊戲機的規格相容呢。不只是建築，就連生活器具也和庭使用的技術很像，看來今晚睡前可以盡興的玩了！」
「⋯⋯嗯。」
——今天摸太多次了，要稍微克制。
烏特諾瓦瞄了一眼莉芙，然後收回視線。
「？烏特諾瓦？」
「沒事。你想玩哪款遊戲？」
「就挑這款雙人合作解謎吧，這樣泛尤黎塞也能共同參與討論喔。」
「為了保障你的遊玩樂趣，我只會在必要時給提示。烏特諾瓦，配合莉芙。」
「知道了。不過，這款遊戲我第一次碰，有不熟的地方再請教莉芙。」
「我變成老師了嗎？感覺幹勁湧出來了，一起努力吧～！」
一天內湧現的無數情感和思緒，在和樂融融的遊戲中收斂而止。
小小的女孩努力回應自己受到的關懷，回以相同的體貼。
看透這份心意的少女，默默用行動回以溫暖與陪伴。
然而，代價並不會消失。
與焱冰相伴而來的烙傷，將逐漸在今後的旅程中浮現出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