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話 人類種與非人種
懸崖下方的冰壁某處,被隱蔽結界和空間結界固定並隱藏的小木屋內燃起溫暖的爐火。
烏特諾瓦將羊奶起司切成小片,放到火上加熱,慢慢烤融的表面散發出誘人的光澤與香味。些許躊躇之後,她沒有選擇莉芙平常最喜歡的紅莓果醬,而是另外挑選另一種黑莓果醬塗上。
「到下午茶時間了。吃點甜的,提振精神。」
「嗯⋯⋯謝謝,烏特諾瓦。」
接過起司片的莉芙小口吃了起來,但速度非常緩慢。
烏特諾瓦回想起在村裡挑選儲備糧食的景象——食欲滿滿的莉芙一口氣掃掉整盤淋上果醬的熱起司,還意猶未盡的用閃亮眼神看向自己,問這種甜點是不是能多買一些。
之前那麼喜歡的甜點也沒能重振莉芙的心情與食慾,讓烏特諾瓦擔心到將眉頭蹙成一團。
這是她們進入東側大山脈的第三天。
跟在烏特諾瓦身邊的莉芙被結界守護,能夠在暴風雪中輕鬆行走。最初她相當興奮,持續透過空間感知四處觀測霜雪中各處危險又奇麗的地景,但看到「狩獵」的痕跡後,她就笑不出來了。
大山脈的生態豐富而複雜。相對溫暖的夏秋兩季中,各種動物會在山林間自在的生息繁殖,等進入長達半年的冬天,牠們大部分會選擇冬眠或隱入洞穴,躲避開始活躍的冰之族裔。
沒能平穩度過冬天的動物,自然都成了獵物。
猛烈的風雪成了冰之族裔信手拈來的武器。映入莉芙視界的,是被穿刺在懸崖邊的角鹿、雪熊、黑狼等成群的大型動物。牠們身上大部分血液被抽出,凍成一根根血冰柱,變成冰之族裔隨手取用的零食。
冰之族裔的長相像是雪白的爬蟲類或有翼人魚,某種意義上和莉芙在冱封見過的異人部族有部分相似之處。他們需要進食時會使用風魔法懸浮在空中,用強韌的利爪挖起肉塊大口啃咬,再將吃剩的部分棄置到懸崖底下。
雖然沒有鮮血四濺的景象,但直接目睹他們的捕食行為,其實和參觀動物屠宰場的意義差不多。因此故作鎮定但內心十分慌張的烏特諾瓦急忙中斷行程,把憂鬱的莉芙帶進木屋裡好好休息。
不受風雪影響,貼在懸崖上的木屋依然溫暖而寂靜。
和以往由莉芙主動靠近不同,烏特諾瓦為花上大半個小時才吃完起司片的莉芙擦去嘴角殘渣後,並沒有再次坐回原位。
「我們可以休息到你不難受為止。想吃什麼盡量說,我準備了很多不同的食物。」
「謝謝你,烏特諾瓦。我知道那些狩獵都是自然中的循環現象,不過⋯⋯之前只看過文字紀錄,所以需要一點時間來習慣。不要緊的,我覺得明天就可以繼續跟著你走了!」
「⋯⋯知道了。不要勉強自己。」
「嗯。剛才的羊奶起司,可以再烤幾份嗎?我想和烏特諾瓦一起吃。」
「好。」
烏特諾瓦微調位置,和莉芙並肩坐著。她配合莉芙進食的速度,從有些晚的下午茶時間到晚餐為止,兩人一起吃完了整條擁有充足厚度的圓筒型起司。等昏昏欲睡的莉芙開始在暖爐前不時點頭,烏特諾瓦將她抱上床,安靜地坐在床邊守望她入睡。
「泛尤黎塞。光動物屍體就對她造成這麼大的影響,我不希望莉芙繼續勉強自己。」
「莉芙並沒有在勉強自己,因為她已經接受了你。」
少女陷入沉默。
在一切無形之物都被鎖鏈抑制的背影中,唯有顫抖的雙手體現出她的心情。她模仿過去幾位同事的動作,笨拙、生疏,但力道無比輕柔的梳理小女孩頰邊的散髮。
「非得是克希弗亞大陸嗎?遠流和因雅帶她度過那麼安穩的旅程,不是也成功讓她找回雷和列亞提努的部分記憶了嗎?」
「莉芙最重要的記憶,同時與最殘酷的記憶相連。必須盡量增加強烈的刺激,才能讓她繼續想起重要的人。」
「⋯⋯呵。你現在,是以『幽界之主』的立場說這些話?」
「沒錯。」
儘管泛尤黎塞現在是有問必答的狀態,心情惡劣到極點的烏特諾瓦卻不打算繼續提問。
他給予莉芙的關愛越真摯,那份作為裁決者的冷酷就越尖銳。希望莉芙恢復記憶返回幽界時,可以盡情責罵這個該死的上司——烏特諾瓦恨恨地這麼想著。雖然他的行為最終是為了莉芙著想,但實在是個▉▉▉▉的混帳,難怪連烏蘭都忍不住發怒。
「等莉芙醒來,替她泡茶。」
「⋯⋯茶?」
擷取記憶中幾次因泡茶引發的風波,烏特諾瓦眼角抽動。
「這次你又想對莉芙做什麼?哪個部分會變得奇怪?」
「什麼都不會變。之後喝茶只會強化她的精神力和體質。」
「好吧。要是你有所隱瞞,活該被莉芙討厭。」
隔天莉芙起床後,烏特諾瓦立刻傳達了泛尤黎塞要她泡茶的命令。雖然莉芙一度強烈反彈,還用拷問般的死亡眼神緊盯鎖鏈不放,不過最終還是點頭同意。烏特諾瓦則非常享受上司被嫌棄的情況,為莉芙泡完茶之後,兩人都用好心情迎接新的一天。
持續數天的暴風雪終於停歇,露出雲層的陽光將結冰的山林與覆雪的山路照得潔白清晰。
與好轉的天象相同,莉芙恢復了之前精神抖擻的模樣,不再被那些串刺在冰壁上的動物影響心情。觀察她大半個早上後,烏特諾瓦才終於放下心來。
午餐沒有使用木屋,而是在樹林中就地露營。烏蘭曾經教導過莉芙各種在野外運用魔力製作無形物的技巧,因此烏特諾瓦確認莉芙做出的桌椅足夠穩固後,就拿出便於攜帶的肉餡卷餅和她一起坐下享用。
用餐間,莉芙不時會看見冰之族裔在遠處活動的身影。無論是地面或空中,他們行經的路途都會瞬間凍結成堅冰。烏特諾瓦順便說明他們製造獵道的習性,同時也教導她在架設隔絕結界時,有時只加上存在妨礙不夠,要連同聲音、氣味、光亮、魔力流動等一起考慮進去,聽得莉芙連連點頭。
午後陽光明媚,她們再次踏上了懸崖邊的險道。視野變好後,莉芙可以更清晰的認知這些道路正是冰之族裔創造的獵道,等冬天結束後便會消融,變回沒有立足點的垂直峭壁。
她們避開飄浮的冰之族裔,順利的往南繼續前進。接下來她們的旅程會進入正軌,一路平安無事地在入夏時抵達中部接壤的普通山脈——
本應是這樣的。
但是,那條命軌進入了莉芙的視界。
這條細線⋯⋯是命軌吧?可是,為什麼是黑色的?平常看到的不都是透明的嗎?
上面蘊含著深深的悲傷、無力與絕望。傳來了男孩的哭聲,聽起來非常傷心。
線是從那些殘渣掉下去的地方向上延伸的。是不是該過去看看呢?
「莉芙,怎麼了?」
「烏特諾瓦。底下好像有個男孩子在哭⋯⋯」
「應該是徬徨的執念之魂。稍等一下。」
烏特諾瓦拿出木屋,將它固定在下方數十公尺的山壁上。
「你進去坐著等我。我去回收,很快回來。」
「烏特諾瓦,我和你一起去!」
「不行。隨時可能有新的殘骸落下,而且下面空氣不好。」
「不能跟去沒關係,我掛在烏特諾瓦背後當裝飾就行了!」
「⋯⋯」
「烏特諾瓦~?你又轉過頭不聽我說話了!」
「我們一起去。我抱著你,千萬不要落地。」
「好~!」
好不容易把嘴角弧度從波浪曲線壓回直線的烏特諾瓦,二話不說抱起莉芙往下跳。在風魔法輔助下,她們快速平穩地到達底部,浮在離地面有一段高度的空中飛行。
懸崖最底下是一片凹谷。凍結的骨頭、肉塊與臟器雜亂的堆成幾座小丘,每座屍堆上都停著不少前來啄食的猛禽。底部可以看見穴鼠和尖嘴狐在縫隙間穿梭,它們小心翼翼躲避上方猛禽的視線,將大小適合的肉塊叼回巢穴。
莉芙沒有說話,把手邊的黑袍揪得更緊。烏特諾瓦默默替她隔絕瘴氣與某些刺耳的聲響,加快速度往靈魂悲鳴之處飛去。
很快的,她們抵達了最新堆起的一個小丘頂端。
靈魂所在的位置特別顯眼,那是相較於其他動物屍塊,形狀明顯不同的一顆人類種小孩頭顱。大部分毛髮和皮膚已經剝落,半混濁的眼球中仍看得出一抹碧綠。
莉芙記得這種色彩。離開村子時目睹的那場葬禮上,悲傷的黑衣女性和她身邊的孩子們都擁有美麗的綠眸,因此讓她留下了印象。
「烏特諾瓦⋯⋯為什麼?」
「頭骨比較硬,不好啃。所以保留的相對完整。」
「我不是想問這個⋯⋯」
「⋯⋯」
烏特諾瓦感受到莉芙把頭往懷裡湊的力道,在心中暗罵自己搞砸了。她一邊輕拍莉芙的背,一邊運用鎖鏈的力量調閱亡者生前的紀錄,得知前因後果後微微挑眉。
「他想代替父親的工作,卻高估了自己的能力。這種例子不罕見,每年都有不少人類種葬身在冰之族裔的領域內。」
「他的家人,會來找他嗎⋯⋯?」
「愚——夠聰明就不會。來了也會一併變成獵物。」
緊急修飾字詞的烏特諾瓦,暗自安心於沒有再說錯話。不過,她沒有發現,莉芙的注意力在聽完她說明後,已經被命軌牽連的事物引到遙遠的別處。
在幽魂使無法觀測的視界中,莉芙凝視著那條從悲泣靈魂中往外延伸的黑色命軌。
她沿著黑線的軌跡將空間感知拓展出去,在離懸崖險道數公里的樹林中找到了線的盡頭。曾在村裡見過的女性在枯木間跌跌撞撞的奔跑,不停呼喚某人的名字。一條被聲響引來的有翼人魚,接近她背後亮出利爪——
「不行!」
人魚將利爪揮向女性的那一瞬間,鎖定了空間座標的莉芙壓縮局部重力。被反向壓進雪地的人魚發出淒厲的尖嚎,回頭的女性嚇得跌坐在地。
在其他冰之族裔被引來前,莉芙創造空間裂隙將女性拉到身前。
「烏特諾瓦!木屋!」
「嘖⋯⋯!」
一切發生在數秒內,但熟悉天族能力的烏特諾瓦瞬間理解了莉芙剛才的一連串舉動。山谷間此起彼落的怒號集結成可怕的回音,烏特諾瓦帶著她們飛過被驚起的猛禽群,進入木屋後立刻施加最嚴密的結界隱藏行蹤。
「剛才的聲音好可怕⋯⋯現在沒事了嗎?」
「暫時沒事。」
烏特諾瓦瞥了一眼被隨手扔到木屋角落的女性。對方雖然身穿毛皮製成的厚衣,但並不適合探索山脈,從衣服與鞋襪遮蓋的手腳部位聞得到些許血腥味。因為女性仍處於有些呆滯的狀態,烏特諾瓦先將莉芙放下,用嚴肅的眼神與她對視。
「莉莉。」
「對不起⋯⋯我看見她快要被殺了,所以⋯⋯」
「不是要責備你。下次可以叫我幫忙。」
「真的嗎?」
「嗯。但是要注意,她已經能清楚看見我們了。你明白吧?」
「啊⋯⋯」
源自幽界之力的遮蔽存在失效,代表命運節點的產生。
莉芙轉頭看向那名女性。她似乎已經回過神,用慌亂與警戒的態度觀察周圍的一切,包含和她處於相同空間的另外兩人。不過莉芙想到自己現在的外表已經用幻惑魔法偽裝過,頓時安心不少。
「諾瓦,我想幫助她回到村裡,可以嗎?」
「好。照你想做的去做。」
「謝謝你,諾瓦~」
高興的莉芙抱了烏特諾瓦一下,烏特諾瓦也用有些僵硬的動作輕輕回抱。
想著身為小孩子的自己或許可以讓對方比較放鬆的莉芙,率先邁著小跳步來到女性面前。烏特諾瓦沒有走得太近,站在莉芙背後有段距離的位置觀察她們。
「你還好嗎?我在村子裡聽過其他人談論你,你叫娜塔麗對吧?我是莉莉,她是諾瓦喔。」
「⋯⋯你們是外地人吧。為什麼會有年輕女孩進山?這座木屋是怎麼回事?」
「我們正在旅行,這是臨時避難處,別擔心,外面的非人種不會發現我們。」
「就你們兩個人一起旅行?不危險嗎?」
「不要緊,諾瓦很厲害喔!幸好這裡離村子不算太遠,待會讓我們送你回去吧。」
「你被後面的女人帶著旅行?」
「嗯,是啊⋯⋯怎麼了?」
莉芙的語調逐漸變得遲疑。
不知為何,她從娜塔麗身上感受到越發強烈的敵意和恐懼。那不是朝她發散的感情。
「總、總之⋯⋯先坐到椅子上休息,喝點熱茶吧!」
知道娜塔麗對自己沒有惡意的莉芙,輕握她的手試圖緩解她的情緒。
娜塔麗在牽引下屈膝起身——然後順勢將莉芙拉進懷裡,按住她的脖子。
「娜塔麗!?」
「不准動,魔女!否則我就擰斷她的脖子!」
烏特諾瓦冷眼看著手腳發顫的女人,對她的裝模作樣無動於衷。
「獲救後不感謝就算了,居然還威脅對你伸出援手的人?你的禮數可真優雅。」
「邪惡的魔女不值得相信!這孩子,是被你綁架的吧!送我們回村裡,否則你會立刻失去悉心培養的繼承人!」
「等等!邪惡的魔女是指什麼?」
「能用詭異的魔法,還能在非人種橫行的大山脈裡若無其事行走,肯定是來自焱冰帶的邪惡魔女!」
「魔女才不邪惡呢!她會守護好人、懲罰壞人,是認真工作的審判者!」
「你被魔女騙了,她們怎麼可能是善良的存在!」
「才沒有!魔女外表看起來冷漠,實際上只是害羞靦腆又不擅長表達感情!而且她對小孩子非常溫柔體貼,會為了我努力去學習不熟悉的事物,是相當可愛的人!我最喜歡這樣的魔女了!」
——嗚哇⋯⋯雖然莉芙是為了反駁娜塔麗才大肆讚美烏特諾瓦,但就烏特諾瓦的性格而言,反而會產生強烈的負面效果。莉芙的用詞不但精確,還隱約透露出她看穿了烏特諾瓦本質的事實,所以烏特諾瓦的內心戲和慘叫已經變成難以言喻的狀況。如果沒有鎖鏈幫忙壓制,她肯定會尖叫著衝破屋頂飛走⋯⋯
哦哦,但是烏特諾瓦崩潰過一輪後還是振作起來了!真是堅強的好孩子!看來是不希望在莉芙面前出醜的想法激勵了她,讓她化羞憤為動力。為了她的形象,我的細部觀測還是點到為止吧。
「呃啊⋯⋯!?」
在魔力干涉下肌肉麻痺、動彈不得的娜塔麗雙膝著地,同時鬆開了莉芙。
莉芙被溫和的魔力流包裹住移到旁邊,還留在原地的娜塔麗瞬間在魔力威壓下與地板來了個親密接觸。當然,烏特諾瓦有按照人類種的標準好好手下留情,而且身上的鎖鏈也不會允許她把人變肉餅。
面無表情的烏特諾瓦逐步逼近低聲呻吟的娜塔麗。不過,一臉擔憂的莉芙立刻擋在兩人之間。
「等一下!」
「剛才被做了過分的事,你還想幫她嗎?」
「我想知道她為什麼把你稱為『邪惡的魔女』。中間肯定有什麼誤會。」
「才不是⋯⋯誤會。我的、祖父和母親⋯⋯就是被魔女迫害,才從焱冰帶逃出來⋯⋯」
「逃出來?從焱冰帶?」
語句的字面意義能理解,但在莉芙的認知中焱冰帶是安全祥和的生活區域,所以她無法理解娜塔麗為何說出這種話,頭上冒出了小問號。
對各種情況習以為常的烏特諾瓦立刻調閱紀錄,並在確認推測後消除對娜塔麗的壓制。調勻呼吸的娜塔麗用恐懼又仇恨的表情瞪向烏特諾瓦,不過她毫不在意,投向女性的視線中增添了一絲嘲諷。
「他們因為魔女的折磨,在我年幼時就接連病故了。這全是魔女的錯。而且她們還會擄走小女孩,洗腦培養成下一任魔女,毫無疑問是邪惡的存在!」
「那麼,我就告訴你事實吧。你的祖父是個罪人,他試圖躲避焱冰帶用來制裁罪人的暴風,但是在幽界逃不過制裁。現在他仍在下層地獄受刑,這是他應得的報應。」
「騙人!我的祖父是個好人,他的靈魂理應在生命女神的庇佑下獲得安寧!」
「娜塔麗・齊米娜。名為塔爾加特・齊明的男人,同時是你的祖父與父親。塔爾加特在卓第利因城犯下重罪後,逼迫女兒跟著他來到伊闊諾皮亞這個邊境山村。他不願承認過錯,編造了不存在的故事來說服自己與旁人。」
「——什麼?」
「瑪莉安娜・齊米娜是名逆來順受的溫厚女性。她被父親『太過想念母親』的藉口說服,將種種錯誤怪罪於自身,但當她發現父親想對自己的女兒出手時,毫不猶豫毒死了父親。瑪莉安娜因為弒親的罪惡感鬱鬱而終,她非善非惡,受過適當的審判後在幽界中層過著平靜的生活。」
「不准污衊我的祖父和母親!我才不會相信魔女!」
「我不需要你相信,愚蠢的女人。」
木屋地板上瞬間結起一層冰霜。
莉芙瞪大眼睛,看向突然釋放出驚人威壓的烏特諾瓦。站在那裡的她已經不是偽裝過的「諾瓦」,恢復成了晚上兩人相處時原本的樣貌。
「幽界——不,說是『死亡之神』,你那蠢笨的腦袋就能理解了吧。我正是死亡之神的使者,創造了焱冰帶的大魔女烏特諾瓦。我能夠借用神的全知之眼來遍歷浮界之民的所作所為,並以此為依據來審判罪人。」
「怎麼可能⋯⋯大魔女什麼的,分明是幾百年前的童話故事——」
「你指責魔女迫害你的家人,卻質疑現身在你面前的我?可笑。死亡之神的使者本就不是生者,自然沒有死亡可言。」
延長的鎖鏈竄過莉芙身邊,將娜塔麗從頭到腳捆了起來。莉芙慌張地抓住烏特諾瓦的黑袍,烏特諾瓦則是搭住她的肩膀,用眼神示意她稍安勿躁。
「聽好了,娜塔麗・齊米娜。我作為神的使者,不被允許在私人感情驅使下濫用力量。因此現在對你的審判,是基於神之眼所下達的公正裁決。你恩將仇報的卑劣舉止罪不致死,但你不值得被拯救。我會把你丟回原本的森林,至於你接下來會遭遇什麼,都屬於你自己的命運。」
「不、不行⋯⋯」
想起冰之族裔差點撕裂自己的兇惡利爪,娜塔麗的表情變得驚恐。
「我、我還不能死!大魔女大人,求您饒了我!我的女兒⋯⋯塔奇安娜已經失去了父親和哥哥,不能再失去母親!求求您,求求您了⋯⋯!」
莉芙在兩人之間來回轉頭,不停觀察娜塔麗的情感和烏特諾瓦的外表舉止。得出結論後,她再次拉了拉烏特諾瓦的衣袍。
「烏特諾瓦。雖然她不是好人,但也不是壞人吧?你的焱冰帶,不是可以接納誠心悔改的人嗎?」
「你認為這女人有被寬恕的價值嗎?」
「這個⋯⋯」
莉芙再次看向娜塔麗。她的臉上滿是淚水,整個人充滿深深的恐懼、後悔和愧疚,但已經沒有一開始對烏特諾瓦散發的敵意和憎惡。
「娜塔麗,你很重視你的孩子吧?那你願意為了你的女兒,發誓以後當一個善良正直、就算做錯事也會誠心悔改的人嗎?」
「我⋯⋯我發誓。向死亡之神、還有大魔女起誓,無論往後遭遇多少苦難與考驗,我都不會選擇危害他人的生活之道。我會帶著我的女兒,用不愧對良知的方式盡力活著。」
落入莉芙視界裡的情感十分真摯。莉芙用懇求的表情抬頭看烏特諾瓦,烏特諾瓦沒有說話,輕輕撫摸莉芙的頭。
娜塔麗身上的鎖鏈瞬間消散成光。她無力的跪坐在地,恐懼未散的臉上有些茫然自失。
「娜塔麗・齊米娜,希望你能守住自己的誓言。別忘了,死亡之神注視著世間萬物,你的善與惡都逃不過神之眼的裁決。」
「是、是的。大魔女大人,我一定會遵守誓言。」
「莉莉,把她送回去之前,我必須先去外面找點東西。在我回來前,做你想做的事吧。」
「謝謝!要注意安全喔,烏特諾瓦。」
「嗯。」
再次摸了一下莉芙的頭,烏特諾瓦變回「諾瓦」棕髮棕眼的外貌,開門消失在風雪中。
「嗯~接下來⋯⋯」
莉芙仿效烏特諾瓦的做法,用魔力將娜塔麗移到椅子上。
她對操作器具的精細技巧還不熟練,所以只有將水加熱,泡茶的部分依然親自來。不久後,芳醇的香草茶和浸過水的溫毛巾被放到娜塔麗面前。
「娜塔麗,擦擦手和臉再喝杯熱茶吧。你全身都在發抖,手也很冰。」
「謝謝⋯⋯」
稍微打理儀容後,娜塔麗冷靜了不少。她小心地捧著茶杯就飲,入口瞬間滋潤的熱茶衝擊她的味蕾,這是從小在村裡長大的她不曾體驗過的美味。
放下空茶杯後,娜塔麗的身體已經暖了起來。她低頭看向身旁始終對她很溫柔的小女孩,眼眶有些溼潤。
「我⋯⋯可以叫你莉莉嗎?」
「嗯,可以喔!」
「莉莉,你為什麼會和大魔女在一起呢?」
「烏特諾瓦正在帶我旅行,遊覽克希弗亞大陸的風景。我們接下來要橫跨山脈,去中部的都市喔。」
「我沒有離開過北部,去過最遠的地方也只到伊瑞琵特城。不過,聽說中部的商業發達,有很多繁榮的城鎮⋯⋯希望你旅途順利。還有,剛才對不起。」
「沒事的,我知道你沒打算傷害我,因為你的手根本沒用力嘛!啊,對了——」
莉芙從空間裡掏出裝了蜂蜜餅的彩繪木盒,放到娜塔麗手裡。原本她打算把最後一個留到幾天後再吃掉,但聽了娜塔麗母親的事後,她覺得這東西或許很適合當禮物。
「這個給你!是焱冰帶裡面很受歡迎的點心,可以和你的女兒一起吃。」
「⋯⋯謝謝你。塔奇安娜一定會很高興的。」
「還有啊,焱冰帶是非常安全又繁榮的地方喔。既然那是娜塔麗母親的故鄉,我覺得你可以找時間回去看看。」
「焱冰帶⋯⋯」
娜塔麗打開盒蓋,看著陌生的點心有些怔愣。沉默片刻後,她將盒子蓋緊並小心地收進外套內層。
「真正的焱冰帶,究竟是什麼樣子呢?母親不願提起,祖父對我說那是被魔女支配的殘酷魔域⋯⋯過去我一直相信祖父說的故事,但現在我已經不知道該相信什麼了。」
「別擔心,只要當個善良的好人,就絕對不會被焱冰帶的暴風傷害喔。而且卓第利因城有定期來往焱冰帶的車隊,想要進入焱冰帶其實不難。」
「真的⋯⋯嗎?」
「真的!車隊的領隊大叔和我們說過好幾個可以尋求幫助的聯絡點,我把那些都告訴你吧。如果以後你迷路了,一定可以派上用場!」
興奮的莉芙開始詳細描述當初聽見的民居和商店位置。雖然娜塔麗的記性沒有好到能將幾十個位置在短時間內完全背下,她還是努力記住了其中幾個離車站等交通要道較近的點,想著以後等女兒再大一些,就搭列車去卓第利因城看看。
在兩人的對話吿一段落時,木屋的門打開了。烏特諾瓦保持浮空的型態飛進來,在桌邊瞬停落地。
「歡迎回來,烏特諾瓦!事情辦完了嗎?」
「嗯。」
烏特諾瓦身邊,飄著兩個有點髒的袋子⋯⋯
那是娜塔麗想找的東西吧,烏特諾瓦果然非常溫柔!
不過,她看起來好像有點焦躁⋯⋯?是我的錯覺嗎?
「你的兒子,還有附近找到的東西都給你。好好保管。」
烏特諾瓦讓一個圓形麻布袋與簡陋的羊皮袋飄進娜塔麗懷裡。認出羊皮袋是兒子的隨身物品,娜塔麗急切地打開剩下的圓形布袋。只朝裡面看了一眼,淚水就如瀑般湧出。
「尤里⋯⋯我的尤里⋯⋯!」
「時間緊迫,記清楚我接下來說的話。東側大山脈的非人種發現地盤被侵入、獵物被奪走,開始群體發狂了。務必向村裡的人傳達這件事。冬天結束前絕不能走進大山脈,否則必死無疑。」
「啊⋯⋯是⋯⋯」
「為了你和你女兒的安全,不要提起你遇見過大魔女。現在快走。」
烏特諾瓦揮手劈開空間裂隙,透過另一側可以看見天色將暗的伊闊諾皮亞村入口。她把娜塔麗直接推進去,隨即將裂隙關上。和平常優雅舉動不同的粗暴動作,讓莉芙相當疑惑。
「烏特諾瓦——」
「抱歉,要逃了。接下來的路程會不太舒服。」
「咦?」
莉芙頓時覺得身體懸空,然後發現自己是被烏特諾瓦用魔力移進懷裡。同時,木屋外傳來連續不斷的噪音與聲響。
烏特諾瓦把莉芙的頭按在懷裡,衝出木屋那一瞬間收起木屋、朝四周釋放巨大的魔力波動。原本包圍在木屋外的冰之族裔被震開四散,但那些本身擁有深厚魔力的人魚受到的影響較小,馬上就怒吼著追了過來。
「找到了!找到了!」
「是天族靈魂的臭味!」
「打傷了公主,搶走獵物的匪徒!」
「闖入藥草園,偷竊冰草的小偷!」
「不可饒恕!不可饒恕!」
「把天族撕碎!就算追到山脈盡頭也不能放過!」
所有的冰之族裔都發出怒吼與淒厲的尖嚎,山脈因此震動,在各處引發大大小小的雪崩。
突破重圍的烏特諾瓦向前疾飛,不過遍及各處的冰之族裔開始在山谷間和空中佈下無數魔法結界。空間移動受阻的情況下,她只能抱著莉芙一邊躲避攻擊、一邊尋找躲藏處。
「怎麼回事,烏特諾瓦!?難道說,是因為我讓那條人魚受傷——」
「不是你,我後續的行動才是導火線!是我疏忽大意,忘記他們對天族的靈魂氣息極度敏感——唔!」
風雪化成無數的冰針襲來,讓烏特諾瓦不得不放慢速度。
她從各個角落看見強化要害、任由冰針貫穿皮膚的人魚追上來,他們毫不在意傷勢,繼續使用會波及彼此的魔法,明顯將同伴受傷作為前提。即使採用危險的戰術,也將追擊敵人作為最優先目的。
「雖然不想這樣,沒辦法了⋯⋯!」
藍色的光翼瞬間展開,將所有冰雪彈飛。
原本就相當嘈雜的怒號,瞬間上升到了瘋狂與怨恨交織的詛咒合唱。
「藍翼天族——!」
「該死的藍翼,該死的艾絲卡爾嘉!」
「奪走了我們的故鄉和自由,現在還敢踏入我們的領地!」
「天族都該死!全都該死!!!」
無視那些化為實體的詛咒,烏特諾瓦迅速調動地脈。通過與第一世代的聯繫、與焱冰帶的聯繫——東側大山脈的天流開始產生變化,變成隨烏特諾瓦意念而動的一部分。
「今天這件事是我的錯。不管你們有多少怨恨和詛咒,都由我承擔。」
全力開翼之下,與創造焱冰帶時類似的波動掃過山脈。
山林被完全冰封。冰之族裔、森林與其中的生物們被盡數包裹在冰霜下,他們並沒有失去生命,但是肉體的活動與意識都暫時被凍結。
烏特諾瓦忍耐著鎖鏈對靈魂的拘束痛楚,在低谷間疾馳。她飛進一處空置的獸洞,將洞口用土石封死,散去背後的光翼與地脈控制。
一系列行動結束後,烏特諾瓦終於忍不住跪地。從她懷裡下來的莉芙慌張地在手鐲裡翻找,把幾樣結界道具放到洞口啟動,再小步跑回烏特諾瓦身邊。
少女的表情和平常一樣淡漠冰冷。不過共同旅行了一年多的莉芙,看得出她現在狀態不佳,於是擔心的伸手觸摸烏特諾瓦的臉頰。
「烏特諾瓦,你還好嗎?你是不是很難受?」
「⋯⋯抱歉。這裡的環境不好,暫時將就一下。」
「我沒關係,我擔心烏特諾瓦的狀況。剛才你好像把追著我們的存在都冰起來了,那是幽魂使不能做的事嗎?要怎麼做才能讓烏特諾瓦好轉呢?」
「休息一下就好。你要是擔心,可以坐在我旁邊。」
「嗯,我知道了。」
莉芙稍微打掃一下牆壁和地面,拿出柔軟的沙發,再把自己和烏特諾瓦都移到上面。
不久後,冰封解除的山脈再次響起怒吼,即使那聽起來是在相當遙遠的地方,還是讓莉芙有點害怕的縮起身子。
「只要不出去外面,他們就感知不到天族的靈魂氣息。可能要在這裡待上一段時間,往中部的行程也必須延後。抱歉,這是我引發的麻煩。」
莉芙抱住烏特諾瓦,波浪般大力搖頭。她拿出手持魔力燈,放進自己和烏特諾瓦懷中。
「不要這麼說。我救了娜塔麗這件事,才是騷動的源頭吧?洞穴生活在曜錐也經歷過好幾次,在克希弗亞大陸的感受更新鮮呢!而且我不是一個人,和烏特諾瓦在一起就不害怕。」
「⋯⋯我⋯⋯」
魔力燈產生的熱源雖然無法提升烏特諾瓦的體溫,但她依然像第一次與莉芙同眠那樣,感受到傳達至靈魂的溫暖。
「既然要在這裡待一段時間,我們可以聊很多次天呢。我有很多很多想知道的事喔!」
「好。我會把能說的事情都告訴你。」
「那先來聊冰之族裔吧。我可以理解他們為什麼生氣,但為什麼會發狂到這種程度呢?他們好像特別討厭天族。」
「沒錯。他們仇視人類種,但最怨恨的對象不是他們。」
她摸了摸莉芙靠到自己手臂上的頭,思緒沉入遙久的往事。
「冰之族裔最怨恨的,是奪去了他們一切的存在。永久改變了克希弗亞大陸地脈,又引發耶里爾之怒濤的禍首——也就是,天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