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話 森林禁域
前後由大型魔力機關引擎推動的黑色裝甲列車，沿著軌道從銀白大地上呼嘯而過。
足有三層樓高的巨型車體，構造非同一般。從尾部開始約有近七成車廂載滿貨物，由全副武裝的士兵們嚴密看守；與殺氣騰騰的這一側相對，以乘務人員的休息室為分界，前段剩下的車廂被分成普通客艙、餐車、附娛樂設施的高級客艙等載客區域，充滿渡假的悠閒氣氛。
和伊方大陸或門納島群那種輕便而細長的軌道機械車不同，在軌道上行駛的這種厚重列車是北境最知名的特色，也是連接克希弗亞大陸北方與東方的重要交通工具。
黎瑟曆600年前後，治理北方廣大領土的佩穆里夫王國在卓第利因發現魔石礦。由於北境的氣候多變，為了保障資源運輸，當時的王室使用大量魔道具與設備打造了這條能夠承受凜冽冰雪、狂亂雷暴、窒息迷霧等嚴酷氣候的強韌軌道。
原本這條線路上運行的列車專供軍隊與地方政府調用，只運送各種自然資源與貨物。不過異界災禍後軌道半毀，漫長的重建過程中王國接受各種來自大陸外的支援與交流，逐漸拓展了原本的使用思維。經過近兩百年的發展，現在堅固的裝甲車已經變成了軍民兩用的運輸兼觀光列車。
當地沿線居民可以用低廉的價格乘坐普通客艙，最前方的高級客艙則大多供給那些希望遊覽北境風光的外地旅人。儘管相較於普通票價有著數百倍的奢侈差距，這輛列車的特殊性質仍使它一位難求。
而再次變化外貌、看似出身自克希弗亞中部富裕家庭姐妹的兩人，正坐在高級客艙中，度過駛向終點站之前剩餘的車旅時光。
「森林越來越茂密了。這個高度，已經接近伊方庭園的樹了呢⋯⋯」
穿著可愛淑女裙的莉芙在暖氣圍繞下，隔著窗戶運用空間感知一路觀察車外廣闊的地貌。坐在對面的烏特諾瓦像往常那樣保持紋絲不動的坐姿，用魔力驅使桌上的器具與杯盤準備下午茶。
「好了。吃點心。」
「哇～謝謝！」
最初見識過卓第利因的居民差距後，莉芙的心情在離開後依然低沉了好一段時間。不過之後的城鎮並沒有那麼極端，逐漸適應的莉芙重振精神，開始享受起冬日裡的各種風景。外表看不出來但一直精神緊繃的烏特諾瓦，也隨著莉芙的狀態逐漸放鬆，並趁機從原本被投餵的角色反過來轉變成投餵莉芙的那一方。
今天烏特諾瓦替莉芙準備的是填入滿滿餡料的白乳酪麵包。列車每在一個城鎮停靠，她都會特地去找是否有不錯的烘焙坊，擇取品質優良的甜點加以囤積。當然，這些都是趁莉芙起床前飛速完成的，儘管嘴上不說，烏特諾瓦依然默默用各種貼心小舉動與美味的食物來療癒莉芙。
為了方便莉芙食用，她將通常用手拿著的圓麵包切成許多小份，用白巧克力畫出花紋，在小瓷碟上做成藝術般的擺盤。看著莉芙快速但優雅的用刀叉將麵包送入口中，為了讓莉芙更有安心感，她也採取相同的餐桌禮儀，配合莉芙的用餐速度。
利用鎖鏈抑制情緒波動的烏特諾瓦，每次都不忘自我辯駁這些都是為了莉芙、自己沒有進食的必要、專注於莉芙的心情與反應就好。可是呢，我能觀測的範圍包含她遮蔽的一切，所以一路看下來，出現了超～多有趣的紀錄。
那些不可言喻、有害精神健康的玩意自然略過不談，最值得一提的是烏特諾瓦每次陪莉芙玩耍或一起享用甜點後的反應。當她看見莉芙露出開心笑容，表情和動作都會變得特別冷淡及僵硬，然而實際上～？她內心的小人正在歡樂的轉圈跳躍，振臂高呼「太好了」、「我也是能做到的」。
這等用高冷包裝的笨拙，堪比當初徹夜研究食譜和旅遊書的漪路！你要這樣可愛到什麼時候～～！已經是列車之旅快結束的時間點，我這小小的意見表達，你應該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吧！
啊，還有一件事。你差不多也該消氣了吧？烏特諾瓦這麼努力，不要再偷嗆人家是廢物了啦。
⋯⋯⋯⋯
列車停靠後，伊瑞琵特城的車站頓時因湧入的人潮與貨物熱鬧起來。烏特諾瓦帶著莉芙混在下車的人流中，出到車站外之後，大道上頻繁穿梭的巨木搬運車勾起了莉芙的回憶。
「這裡和泠浚的菅落完全相反呢。菅落是盛夏時伐木，伊瑞琵特則是在隆冬時伐木。」
「伊方大陸的氣候溫和，菅落的樹木品種也相當優良，砍伐季節與水路運輸正好相合。克希弗亞大陸東北方的森林多半土質鬆軟，必須等到冬天結凍才能承受大型機械的重量。」
「哦哦，原來如此。」
莉芙延展空間感知，看見城外與山脈交接的林地遍佈許多安置在地盤上的大型機械，操作的工人們正在進行砍斷樹幹與清除樹根的工作。她將視野拉高，發現有許多同樣的作業場，不過因為山脈邊緣的森林過於廣闊與茂密，所以除了靠近城市的區域，並沒有感覺出太多變化。
「這裡的樹也長得和菅落一樣快嗎？砍伐速度好像不影響森林的茂密程度。」
「因為東側大山脈地脈流動旺盛，也不是人類種的領域。」
「原來如此，是異——」
音節形成完整的詞彙前，烏特諾瓦迅速將一塊凝乳糖塞進莉芙口中。當莉芙慢慢品味嘴裡融開的香草奶油與巧克力時，烏特諾瓦牽著她走進行人較少的道路，用風魔法築起隔音結界。
「遠流和你說過吧。那是他們的自稱，人類種則將他們統稱為『非人種』。如果用『異人』來稱呼，容易被察覺我們不是當地人，所以要注意。」
「？有這麼大的差別嗎？瑯殷是和人類種共存的區域，在門納島群和因雅還有蒼一起旅行時，也沒有這種忌諱⋯⋯」
「伊方大陸的異人強大到人類種不敢侵犯，門納島群是唯一沒有異人生活的舊大陸。而且，那個傢——兵燕蒼刻意將『異人』的稱呼作為常識普及化，所以你跟著他旅行時不需要擔心。但在克希弗亞大陸，異人和人類種之間的關係非常險惡，已經到了互相踏入對方領域就會被立即殺掉的程度。」
「嗯⋯⋯？」
莉芙回想曾在幻輪之殿看過的異人歷史，然後有些不解的歪頭。
「世界曆3000年以後，異人和人類種的生活界線已經完全分開了吧。明明見不到對方，為什麼關係還會變得這麼不好呢？」
「背後的原因很複雜。到了接近山脈邊界的村子，我再詳細和你說明。」
「唔⋯⋯我知道了。反正應該不會太久吧！」
儘管對此充滿強烈好奇，莉芙還是乾脆的放棄追問。看著她這副乖巧的模樣，烏特諾瓦忍不住在前往旅館的路途中，將剩下一小包凝乳糖全部餵給她。
這原本只是下車前發送給乘客的小禮物之一，不過莉芙瞇起雙眼享受的表情，讓烏特諾瓦對這些小糖果的實用程度相當意外。她默默決定好新的囤積品項，順便隔著毛帽偷摸了幾下莉芙的頭。現在已經習慣去碰觸莉芙了呢，這也算是一種療癒心靈的工作福利。
和其他邊境城市相反，冬季是伊瑞琵特城最熱鬧的時節，不少節慶活動都在這時舉辦。只是，烏特諾瓦的規劃中並未準備在這座城市久待。為了不讓莉芙對此感到遺憾，她特地買來這座城市最具象徵性的甜點，和莉芙一起開起迷你的節慶派對。
烏特諾瓦將接近莉芙半身高度的大型樹蛋糕俐落切片，讓它們和五彩的糖球與絲帶一起飄在半空中繞圈跳舞。烏特諾瓦全程坐在沙發上不動，莉芙則非常興奮的像追逐雀鳥那樣追著外表像是樹皮的小蛋糕，上演了空中捕食蛋糕的夢幻景象。
我要為烏特諾瓦和她前幾天晚上翻看的那疊童話故事書大聲說讚！而且如果沒有烏蘭和漪路之前的經驗，也不會激發她現在的靈感，何等傑出的合作成果！快看那長袍下激動舉起的小手手，你不認為她值得一句誇獎嗎！
「烏特諾瓦，做得不錯。」
「原來如此，這就是遠流和因雅被你稱讚時的感覺？親自體驗你發瘋的過程可真奇妙。」
「你在照顧莉芙的工作上挽回了評價。除此之外的工作仍是廢物。」
「▉▉▉▉▉▉▉▉！」
⋯⋯為什麼又變成這樣了啦。你的下屬相處技巧已經掛滿零分了，難道還打算繼續下探負數？我覺得你暫時別發表意見比較好，用現有的視界默默守望莉芙吧。
在莉芙無從得知的一些小紛亂消弭於無形後，她和烏特諾瓦度過了短暫卻非常歡樂的數天慶祝時光。之後，烏特諾瓦順利按照預定計劃，帶著充分養精蓄銳的莉芙搭上山間巴士的末班車。
東側大山脈與伊瑞琵特城之間的一座小山，是人類種近千年來多次試探後自行劃定的山脈邊界。沿著界線建造的村落都是重要的休息點，而建在最接近入山口之處的伊闊諾皮亞村，在其中有著最重要的地位。就像曜錐的瑯殷那樣，即使每年都會留下無數性命，仍有無數獵戶、採藥人和貿易商來到這裡。
從末班車上下來的人並不少，冬季對這裡的旅館業來說是旺季，連部分民居都會開放外來客住宿。模糊了存在感的烏特諾瓦和莉芙很快順著人群找好落腳處，在村中的一間酒吧兼餐館用午餐。
「山路已經結冰了，我們要在這裡待到雪融再走嗎？」
「不。東側大山脈的住民可以稱為『冰之族裔』，冬天是他們的狩獵季節。我們要順著他們的獵道橫跨大山脈，前往大陸中部的都市。」
「哦哦，在風雪中行走嗎？和瑯殷是不同的新奇體驗呢！」
對於樂觀看待的莉芙，烏特諾瓦微挑眉頭。不過她看著大口享用｜麵粉牛奶粥《Guriev Kasha》的莉芙，沒有更深入說明關於氣候的問題，只是將手邊的黑麥餡餅加熱後推過去。
「他們狩獵的過程有些⋯⋯粗暴，所以你可能會看到讓你不愉快的事物。接下來的路程改用完全遮蔽存在的方式，如果產生命運節點導致被發現，也不要和對方起衝突，盡量快速遠離。」
「嗯，我知道了。我們是借道經過他們住的地方，不可以打擾對吧？」
「那是其中一個理由。事實上——」
餐館外突然傳來騷動，打斷了烏特諾瓦的說明。
莉芙好奇地將空間感知延伸到室外，看見幾名獵戶抬著一個箱子進到村裡，一名女性與旁邊的兩個小孩霎時在箱子前跪下痛哭。幾名跟出去看熱鬧的酒客看了幾眼後，就搓著雙臂回到室內，繼續坐下喝酒。
那些人的座位和她們有些距離。不過莉芙稍微折疊了一部分的空間，讓對話自然傳到桌邊。
「太貪心了。上次特里夫運氣好，帶回那麼珍貴的藥草就該收手，結果現在變成了那副德性。他家的孩子可都還小啊⋯⋯」
「娜塔麗還年輕，改嫁不就行了？嘿嘿，看那豐臀細腰，我敢說有一票人等著排隊把她帶回家。」
「夠了，少在那耍嘴皮子。我們只是運氣好了點，才能在溫暖的房子裡邊喝酒邊議論別人。要是淨說這種風涼話，下一個葬身山林的說不定就會輪到你。」
出言調侃的那人臉色悻悻，低聲罵了幾句，但不再繼續談論剛才的話題。酒客們的對話回到平日工作的話題上，酒館裡的氣氛又開始熱絡起來。
把空間恢復原狀的莉芙，有些不安地抬頭看著烏特諾瓦。
「烏特諾瓦，外面的人⋯⋯」
「你是第一次看吧。瑯殷對舞琉居民來說沒有『家』的歸屬感，但這座村子的日常生活時常與死亡相伴。把這當成浮界之民面對死亡的一種型態來習慣。」
「⋯⋯嗯。」
有點鬱悶的莉芙沒有再多問，默默拿起黑麥餡餅開啃。
烏特諾瓦替她點的是使用大量雞蛋、牛奶與奶油做成內餡的特製版，加熱後的表皮脆而不硬，包裹著軟糊的內餡形成絕妙的風味與甜度，讓她的表情再次明亮起來。
「好吃嗎？」
「好吃～」
「很好。給你咖啡，邊喝邊聽我說。」
她將咖啡杯推過去，一邊替莉芙擦手，一邊慶幸自己有事先偷聽旁人的推薦菜單。等莉芙開始小口啜飲，架好嚴密結界的烏特諾瓦才繼續之前未完的說明。
「克希弗亞的異人和人類種關係惡劣，遠因可以追溯到耶里爾之怒濤。靠海的多種異人被海嘯滅族，活下來的那些也失去了故鄉，不得不遷居到陌生的土地上。『天棄世代』以後，天流與地脈變得不可用，那些異人失去舊有的傳承與以往的強大，人類種開始興起捕捉他們作為奴隸的風潮。直到黎瑟曆400多年左右，仍有不少奴隸黑市存在於各處。」
注意到莉芙瞪圓雙眼，烏特諾瓦沉默一瞬，繼續說明她不得不提的部分。
「黎瑟曆445年，『焱冰帶』的誕生逐漸改變了克希弗亞大陸北部與東部的地脈流向。黎瑟曆450年後，雖然不及耶里爾之怒濤前的程度，但地脈強度已經足夠讓生活在這些區域的異人發揮報復人類種的力量。他們血洗了黑市與部分城鎮，趕在人類種靠數量優勢壓制他們之前逃入東側大山脈。」
「持續了千百年的各種仇恨難以化解。被迫適應環境的他們性情變得冷酷而兇殘，最後變成了對外來族類毫不留情的『冰之族裔』。試圖和他們講道理或談和都是徒勞的，所以必須盡可能避開。」
「是這樣啊⋯⋯」
低下頭的莉芙安靜的看著空杯。不過她馬上就不滿的嘟嘴，單手捧起鎖鏈。
「這部分的知識，我都沒有看過紀錄。關於克希弗亞大陸的歷史也缺太多了吧！」
「我希望你盡量在旅途中獲取黎瑟曆以後的歷史。適合讓你提前知道的少數紀錄另當別論，你要開始學習『分析紀錄』這件事。」
「？紀錄就是紀錄，需要分析嗎？」
「你在幻輪之殿觀看的世界紀錄是絕對正確的。可以參閱幽界紀錄、知曉事物前後因果的幽魂使，也能提供大部分完整的紀錄。之後，試著去感受立場偏頗的紀錄吧。」
「唔～雖然還是不太懂⋯⋯不過我會加油！」
「莉芙是個聰慧的孩子，所以一定沒問題的。我會替你加油喔。」
「謝謝你，泛尤黎塞～！」
「⋯⋯」
烏特諾瓦把視線集中在桌上的眼狀木紋，努力控制自己快要變形的表情。她覺得自己無論目睹幾次，都沒有辦法習慣這麼和藹可親又會幫忙加油打氣的上司。
隔天，準備好各式各樣的補給品後，離開旅館的兩人進入了完全遮蔽的狀態。當烏特諾瓦旁若無人的帶著莉芙穿越關口時，看到了某樣事物的莉芙放緩腳步。
漫天冰雪中有一群人正在忙碌。穿著厚重毛皮的一群人在村外的墓地角落燃起熊熊烈火，燒去土壤表面結凍的冰層後挖掘洞穴。穿著黑色大衣的女性攬著自己的一對兒女，凝視箱子被放入洞穴的過程。
「烏特諾瓦，那邊⋯⋯」
「和我們無關。出發吧。」
「嗯⋯⋯」
墓地沒有記載名字的石碑，只有大小不一的石塊雜亂分布。莉芙再次望了一眼那家人，就不再回頭，隨著烏特諾瓦走向山壁間穿刺著數層冰錐的山道入口。
黎瑟曆987年，無春的長冬。
少女帶著小小的女孩，開始向南橫跨被無數血肉滋養而茁壯的冰之山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