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話 大魔女
「烏特諾瓦，今晚也出去工作了呢⋯⋯」
莉芙抱膝坐在溫暖的火爐前，整個人在明亮的火焰下被照出了憂鬱的陰影。
她們在克希弗亞大陸上的旅行至今已持續一個多月，時序也步入了仲春。不過，焱冰帶最北端的區域幾乎是永凍之地，即使烏特諾瓦帶莉芙走出了那片純白冰原，她們依然需要在各種覆滿冰雪的山脈、冰谷或荒原間行進。
險峻的地勢崎嶇難行，卻和曜錐的冱封地區有幾分相似，冷涼的冰風與遍佈絕壁奇峰的黑白山脊十分相應。莉芙在行走間曾試圖以此作為切入點，分享自己和漪路在曜錐旅行的經歷、想盡辦法和烏特諾瓦聊天，但每次烏特諾瓦都能用一句話終結話題。
除了第一天晚餐有過短暫交流，之後每逢用餐時間烏特諾瓦都會用最快的速度擺好滿桌熱食，然後逃之夭夭，不留給莉芙任何搭話的機會。因為這種無從親近的態度，一開始莉芙還能故作開朗的為自己加油打氣，可是隨著挫折的次數增加，她保持沉默的時間也越來越長。
雖然泛尤黎塞在盡力填補莉芙的空白時間，但型態的限制實在太大了。效果逐漸變得薄弱，到了這個地步，能發揮的作用已經微乎其微。
「莉芙，覺得無聊的話和我玩遊戲吧。上次的骰子紙牌遊戲再玩一次如何？」
「之前都有讓漪路和因雅幫忙，現在只有我擲⋯⋯這樣就沒什麼樂趣了。」
「那麼，和我下盤棋如何？我們可以順便複習之前的棋譜喔。」
「不要。那也幾乎等於是我自己在下⋯⋯」
「有道理，那就換更有趣的類型吧？之前的冒險解謎遊戲才玩到一半，這次莉芙可以把魔晶石螢幕和我都放在枕頭上，趴在溫暖的被窩裡玩喔。我們可以像之前一樣，一起討論遊戲謎題和劇情。」
「不用了⋯⋯我直接上床睡覺就好。白天烏特諾瓦就會回來了。」
「莉芙，時間還很早。你是小孩子，稍微多玩一會是理所當然的喔。」
「謝謝你擔心我，不過沒關係的。晚安⋯⋯泛尤黎塞。」
莉芙睡著了。
她還是蜷縮成一團，不忘把你緊緊抱住。她還是皺著眉，視界裡空無一物。
這樣下去的話⋯⋯
「閉嘴。」
⋯⋯⋯⋯
在冰雪中張開藍色光翼翱翔、四處尋找目標的魔女，靈魂深處突然響起冰冷的聲音。
「烏特諾瓦，這是最後的警告。你會後悔對待那孩子的方式。」
「突然說些什麼？」
烏特諾瓦在高空中驟然停下。周遭充斥狂暴的霜雪之聲，已聽不見其他多餘的聲響。
幽魂之鏈本身兼具防錯和輔助工作的能力，因此她平時沒有必要與泛尤黎塞進行交流。雖然定時回去幻輪之殿喝茶、交付靈魂時都會碰面，但她知道這個冷酷無情的上司對他們毫無興趣。
只是，剛才的聲音讓她有些不安。
那是不會在幽界表層聽見的語調。相對的，在血海領域中不時響起——
思索片刻後，烏特諾瓦降落到罕無人跡的森林中。雖然離破曉時刻仍長，但她決定提早回去看望莉芙。今天前往的幾個工作場所特別狼籍，因此她把渾身上下徹底清理一遍，確認沒有任何血腥味或屍肉的腐臭殘留，才再次啟程朝小木屋的方向飛行。
今天的小木屋被安置在隱蔽的山谷間。焱冰帶的暴風隨著她的意識自動退避，當她看到微微亮著的燈火時，有種微妙的安心感。
推開門，爐火依舊穩定的燃燒著。小木屋內部各處被那孩子收拾的乾淨整潔，餐桌中央放著每天帶給她的彩繪木盒。烏特諾瓦打開盒蓋，裡面依然留了一半的蜂蜜餅。她沉默一會，再次把木盒恢復原狀。她明明說過自己不需要進食，莉芙卻堅持在晚餐時留下一半，等隔天早上確認留著的甜點沒有被動過的痕跡，再默默當成飯後甜點吃光，把清空的木盒還給自己。
她每天都會帶新做的甜點回來，莉芙也每天重複著相同的行為。雖然對那孩子的溫柔與關懷感到相當窩心，但那些情感對她而言太過奢侈了。
從床鋪的方向，能感受到生命體的均勻呼吸聲。烏特諾瓦重新確認木屋裡的溫度、溼度、微生物密度，在適當範圍內做好細部微調後，才小心翼翼接近床鋪。
只露出半顆頭的小女孩縮在被窩裡。她看起來像往常一樣，睡得很熟——不對。
「嗚嗯⋯⋯」
低沉的呻吟。那不是做夢時的囈語，是身體不適的下意識反應。
烏特諾瓦立刻把魔力匯聚到床鋪範圍。被窩裡的小女孩，明顯散發出與往常不同的熱度。
「終於發現了嗎，廢物。莉芙發燒了。」
「什麼！？」
冰冷的聲音再次從靈魂深處響起，但她已經顧不上那種小事了。
烏特諾瓦輕輕掀開莉芙上半身的暖被，焦急的將手探上額頭。從虛無之體只傳來一種反饋——全身處於不正常的高溫。
「這、這怎麼可能！真的在發燒？發燒不是浮界之民的疾病嗎？虛無之體雖然能呈現傷勢，但不會呈現『疾病』的狀態啊！」
「我說過，烏特諾瓦。你會後悔對待她的方式。」
「咕⋯⋯！」
雖然沒有對應過這種狀況，但關於發燒的知識還是清楚的。烏特諾瓦迅速準備好裝滿溫水的陶盆與乾淨的毛巾，盡可能輕手輕腳地除去外層衣物，一遍又一遍為小女孩來回擦拭手腳。
「泛尤黎塞！就算身體被重造過，這孩子依然是天族，她的身體毫無疑問是虛無之體！為什麼會呈現『發燒的疾病』？」
「這不是疾病，是心靈的傷痕。過去在天族中也有同樣的先例。」
「先例？是誰？」
「綠翼第三世代的以雷優坎。」
「以雷優坎！？那個天族目前的實際掌權者、雷之下的最強者？你在開玩笑嗎？」
「你原本就蠢，現在變得和步恩畢同樣愚蠢了。」
「泛尤黎塞！！！」
「安靜做事。不要加重莉芙的病情。」
「嗚⋯⋯！？」
明顯帶有不悅情緒的威壓將烏特諾瓦瞬間壓向地面，同時又有另一道相反方向的力量把她往上推，不讓她因為姿勢變更影響到床上的莉芙。
猶如被地層交互擠壓的沉重威壓，剎那間讓烏特諾瓦的靈魂感受到被夾扁的苦痛。不過，她僅是深吸一口氣，止住身體的顫抖後就繼續為毛巾換水，若無其事的持續手上動作。
「⋯⋯泛尤黎塞。你說以雷優坎是先例，他為什麼出現類似疾病的症狀？」
「綠翼中的『方輿派』在第二次天族大戰中因死傷慘重而失勢，之後『星羅派』掌握了綠翼內部的主導權。『星羅派』的部分第二世代，將他們對悠流和悠流之子的怨懟延伸到繼承祖輩相貌的以雷優坎身上，持續了近百年的虐待。」
「近百年⋯⋯」
憑藉從漪路那裡繼承的記憶，烏特諾瓦馬上將又名對應上她所知的綠翼天族。她追溯自己的記憶，從耶里爾仍浮在高空中的時代找到了相關的往事。
「我沒記錯的話，那是世界曆2590年的事吧。成年不久的雷突然跑去綠翼找碴，還殺死了一名綠翼第二世代，所以事情鬧得很大。不過，後來綠翼們突然全都閉口不談這事，我還以為是那群蠻橫的黑翼老女人偏心孫子，威脅對方不准追究⋯⋯原來另有內情？以雷優坎的『疾病』，和這件事互有關聯？」
「自己查。」
「我現在可沒空回幽界查紀錄！」
「我沒有義務為你的懶惰與不知進取負責。」
——啪啦。
烏特諾瓦面容扭曲的燒掉手上被扭成碎布的毛巾，默默拿出另一條柔軟的毛巾浸泡溫水，極其小心的擦拭莉芙的面容。臉色潮紅的小女孩對貼上皮膚的溫度有所反應，發出了近似夢囈的低語。
「媽媽⋯⋯爸爸⋯⋯」
動作並沒有停下，握著毛巾的手卻在微顫。
烏特諾瓦現在深刻理解了。為何當時向來不干涉他們的上司要特地警告自己，為何說她會因此後悔。
「⋯⋯這孩子，沒有人陪著就會這樣嗎？」
「我無法用人形陪伴莉芙在浮界的旅程，所以才必須委託幽魂使帶著她。這是你不負責任的後果。」
「那你打算讓我怎麼做！？提出這種無理的要求，你以為我就不苦惱嗎！」
激動的烏特諾瓦揚起手臂，身體一角隨著上掀的斗篷露出底下無數纏繞的鎖鏈。持續發光的鎖鏈不只束縛著她的身體，也束縛著她的情感、靈魂，以及其他外顯的一切無形之物。
「你很清楚我的性質，泛尤黎塞！讓我長時間帶著一個活人，而且還是個可以觀測靈魂本質與情感的孩子？開什麼玩笑，你想把這孩子逼瘋嗎！」
「那要讓莉芙自己來決定。現在你只需要閉嘴照顧她。」
「泛尤黎塞，我不懂你的想法！你為了讓莉芙找回記憶，不惜下了那種殘酷的『詛咒』，卻又表現得非常關心這孩子，究竟為什麼？你根本就不該讓她到克希弗亞大陸來！這裡已經沒有日曦祖父的痕跡了，留下的只有其他藍翼第一世代的遺憾！」
「身為幽界之主，我必須讓莉芙為自己曾犯下的錯負責，要讓她感受各種事物之理的正反兩極、在找回記憶的旅途中學會運用力量的方式。身為泛尤黎塞，我心疼這孩子因異界災禍而承受的種種傷痛，希望她在旅途中能時刻受人陪伴、希望她能時刻感受到自己被人愛著的事實。兩方皆是合理的行為，不能混為一談。」
「你——」
烏特諾瓦一時間震驚到說不出話。正因為是無聲的靈魂交談，她受到的衝擊才更加強烈。
泛尤黎塞只會述說事實。而現在，她這位近乎漠視萬物、只對界主與雷等少數存在表現出親近感的上司⋯⋯不是用行為間接表現，而是用語句無比直接的表現出對莉芙的擔憂與關懷。
「原本就算有烏蘭、遠流和因雅的記憶，我也沒有真實感。但是，我居然能親自體會你『顯現人性』的過程⋯⋯泛尤黎塞，你真的自居為莉芙的爺爺了嗎？」
「去找朵蕨花回來，然後為莉芙準備熱粥。發燒的孩子需要溫和好入口的湯食。」
「你在刁難我？熱粥就算了，你以為蕨花在這個季節很好找？」
「有，去找。否則你就不是廢物，而是廢物中的廢物。」
「泛尤黎塞，我▉你▉▉的▉▉▉▉▉！」
糟糕、即時遮蔽——！能無限產出髒話的語言果然很危險！
啊，這是不可抗力，你不能怪我突然介入喔。烏特諾瓦雖然很顧慮莉芙的感受，但私下對你絕不會吝嗇污言穢語，屆時你可要做好準備。
「如果你讓莉芙學會無法容忍的低俗字彙，就準備去泡血海浴。一個字十年。」
「遠流也說過這句話，現在我懂她的心情了。你、真、的、是、泛、尤、黎、塞、嗎？」
「照顧好莉芙。其他事我不會干涉你們。」
「混蛋上司！」
烏特諾瓦飛走了。就像她說的一樣，蕨花不進入夏季是不會出現的，所以現在地表上完全沒有蕨花。能找到的幾個生長點都在不好抵達的地脈扭曲處，你不稍微提示她大概位置嗎？
「讓她找。我沒空關心廢物。」
喔⋯⋯好吧。你外顯的性質已經開始偏向「另一面」了，我不繼續打擾你。在莉芙醒來前，早點調整回平常和她相處的模樣比較好。
⋯⋯⋯⋯
拂曉時分，莉芙昏昏沉沉地醒來。當她看到坐在床邊凝視自己的烏特諾瓦，眼睛瞬間睜大。
「烏特諾瓦，你回來得好早⋯⋯咦？」
她本來非常高興的想坐起來，但只抬起頭移動幾公分，就疲軟的倒回床上。
「好奇怪。身體軟綿綿的，使不出力⋯⋯」
「你發燒了。喝點熱粥，今天好好休息。」
「謝謝⋯⋯給烏特諾瓦添麻煩了。」
「是我沒照顧好你。慢慢喝，小心燙。」
烏特諾瓦將軟枕移到莉芙身後，小心而輕柔的讓她支起上半身。再讓懸空的湯匙盛上份量與溫度都適當調整過的粥，一勺一勺餵到莉芙口中。
過程中烏特諾瓦一直將雙手藏在長袍下，避免直接碰觸莉芙，不過莉芙依然對各種細心又呵護備至的小動作感到非常開心。因高熱而意識迷糊的她甚至想著，生病好像也不是什麼壞事。
「因為泛尤黎塞的關係，我才知道你發燒的事。很抱歉沒能陪在你身邊。」
「沒關係的⋯⋯我知道烏特諾瓦工作很忙。泛尤黎塞不止對我很溫柔，也很體貼下屬呢⋯⋯」
莉芙的發言讓烏特諾瓦別過頭，藏起臉上猙獰抽搐的表情。她能否定的唯有「體貼下屬」一項，單論事實而言，泛尤黎塞確實肩負起她本該做的工作。她連上司的一根頭髮絲都比不上。
而且⋯⋯她明明承諾過因雅會好好照顧這孩子，莉芙卻在克希弗亞大陸上第一次病倒。光是想像，就知道曾經照顧過莉芙的人們會有什麼反應。
烏蘭會無奈嘆氣，遠流會一言不發皺起眉頭；因雅絕對會低下頭掩面痛哭，那個令人火大的男人則會一邊安慰妻子，一邊斜眼投以鄙夷的目光⋯⋯
烏特諾瓦深吸一口氣。為了避免繼續製造無意義的情緒起伏，逼迫自己不再去想。
她讓一朵如火焰般微微搖曳、散發著虛幻光芒的鮮紅花朵輕輕飄落到枕邊。莉芙好奇的伸手觸摸，溫暖的熱度透過手指傳遞過來。
「這是⋯⋯蕨花嗎？記得是克希弗亞大陸的北方特產⋯⋯」
「放在枕邊睡覺。它可以給你帶來幸運與祝福。」
「謝謝你，蕨花很珍貴吧？烏特諾瓦⋯⋯果然很溫柔呢。」
「我不溫柔。我——」
——我害你受苦了。
把這句充滿懊悔的話語藏在心底，長袍下雙拳緊握的烏特諾瓦再度抬起頭時，已經面無表情。
「我只是在彌補過失。睡吧，今天我會一直陪著你。等你醒來，我有重要的事要和你說。」
「嗯。烏特諾瓦⋯⋯我可以握住你的手嗎？」
「⋯⋯好。」
儘管有一瞬間想要拒絕，但在片刻掙扎之後，烏特諾瓦還是主動把手遞上。
安心的莉芙很快再次沉沉睡去。她在睡夢中依然緊抓著烏特諾瓦的手不放，烏特諾瓦則僵硬著身子一動不動，任由那細小而柔嫩的手在自己的指上烙下熱度。
她很久沒有感受過活物的體溫了。溫熱、鮮活，脆弱又短暫到令人眷戀。
所以，她不會再逃避。
不管之後這孩子做出什麼樣的選擇，她都接受。
⋯⋯⋯⋯
莉芙再次醒來時，薄暮的昏黃斜陽已經將窗邊的地毯渲染成金黃色。她有些驚訝自己睡了這麼久，不過當她轉頭看見依然坐在床邊的烏特諾瓦、以及兩人相握的手，既感到安心又開心。
「睡得好嗎？」
「嗯，我現在精神百倍！都是多虧了烏特諾瓦的照顧喔。還有這朵很溫暖的花——」
莉芙睜大眼睛，捻起原本放在枕邊的花仔細觀察。原本如火焰般搖曳的鮮紅色澤與熱度不再，豐腴的花瓣也萎縮成破敗的枯黃色，變得滿是皺摺又不起眼。
忽然，它從花瓣開始碎裂成塵，最後形跡不存的消散在空氣中。
「碎掉了⋯⋯」
「蕨花的開放時間不長。它已經完成了自己的使命，為你帶來健康的祝福。」
「是這樣嗎⋯⋯謝謝你。」
莉芙抱著已經空無一物的手，擺出像是在祈禱的動作。看到這樣的莉芙，烏特諾瓦不自覺伸出手想撫摸她的頭，但在寸許之前猛然停住。
兩人的視線在這時正好對上。時間彷彿在一瞬間靜止。
然後，莉芙綻放出燦爛的笑容，抓住烏特諾瓦的手主動把頭湊上去轉了一圈。
我忍不住想大喊的心情！何等喜聞樂見的可愛場景！雖然外表看不出來，不過這簡直等同於幼貓成功蹭進大貓的懷裡打滾，把大貓嚇到炸毛的模樣！
「烏特諾瓦想摸我的頭吧。很多人都摸過，而且我喜歡烏特諾瓦，所以放心大膽地摸！」
「⋯⋯為什麼，喜歡我？我是個失職的照顧者。」
「關於烏特諾瓦，我還有很多不瞭解的部分。可是⋯⋯」
小小的女孩把少女的手往下拉，將她略顯冰冷的手放到棉被上搓揉。
「雖然不知道烏特諾瓦避開我的原因，但我知道你在用屬於你自己的方式關心我。所以我想尊重你，等你願意告訴我為止。睡覺前，烏特諾瓦不是說過有重要的事要說嗎？我一直都很期待這一刻喔！」
「⋯⋯真是個⋯⋯讓人不知如何對待的好孩子。」
烏特諾瓦看著莉芙不斷試圖加溫自己的手，默默阻止這可愛卻沒有意義的行為。兩人再次對視，這次烏特諾瓦收回雙手，將自己的長袍揭下。
那副光景讓莉芙愣住了。從脖子往下，身體軀幹、手臂、臀腿——全都被密密麻麻的鎖鏈纏住，連一絲肌膚都看不見。而且，這些鎖鏈持續在散發光芒。
「鎖鏈⋯⋯纏住了全身？」
「看著吧。如果我不用鎖鏈抑制感情，你會從我身上看見什麼。」
鎖鏈的光開始減弱。終於，當烏特諾瓦不再是個人形立燈時——
「呀啊啊啊！？」
莉芙尖叫著向後仰倒，害怕的把棉被堆到面前，只露出眼睛窺視前方。
烏特諾瓦在莉芙發出尖叫時已經重新讓鎖鏈抑制靈魂波動、背過身再次披上長袍，沒有讓莉芙看見眼中一閃而逝的黯然。
剛才，映入莉芙視界中的存在可以形容成「漆黑的風暴」。那是來自無數靈魂的哀鳴、怨念、憎恨，以及相應的業力聚集而成的災禍之渦，是烏特諾瓦作為「偏離者」主動干涉眾多生者命運後，必須背負的代價。
莉芙至今為止看過最沉重的情感，不過是翁貝托身上堆積的那種負面情感凝塊。然而，纏繞在烏特諾瓦身上的風暴，是比在那之上更強烈的怨念、有著數萬倍規模的龐大存在。如果是普通的浮界之民接觸，毫無疑問會立刻發瘋吧。
⋯⋯但是，莉芙是很堅強的孩子。和烏特諾瓦一樣喔。
「那、那是什麼⋯⋯？」
「我是以『偏離者』之身成為幽魂使的存在。『偏離者』原本就有自由介入其他浮界之民命軌的能力，我利用這項特點，同時在浮界擔任『司刑』的工作。」
「司刑⋯⋯？我記得，那是幽界的官職之一⋯⋯」
「沒錯。浮界之民迎來終結，靈魂回歸幽界後，會依照生前所為接受審判、承受刑罰。以天族或異人的時間觀來看，很自然對吧？但對人類種來說，過於漫長了。」
「漫長？」
莉芙回想起旅途中幾次讓自己感受到「久遠」或「漫長」的時刻，然後恍然大悟。
「就像我的旅程明明離黎瑟曆1000年越來越短，我卻覺得越來越長的感覺嗎？」
「沒錯。生命短暫的事物，會更加執著於『活著的當下』。他們不會去計較所為的善惡，只會執著於自己的生存。雖然每片大陸都有各自的黑暗面，但克希弗亞大陸的生存環境最為嚴苛，因此這種現象在人類種之間尤其明顯。」
烏特諾瓦伸出手腕，讓幾條細小的鎖鏈伸到空中。它們有著光芒無法掩蓋的黑霧，收納著她最近工作時收集的各種罪人之魂。
「他們不相信幽界存在、不相信生死輪迴、不相信那些看不見的遙遠事物。多數人只想著當下的享樂，從而不在乎製造的罪孽多寡。我的工作之一，就是將那些罪孽深重之人提前送往幽界，避免他們繼續累積罪孽。」
「可是⋯⋯送往幽界，就是要提前結束他們的生命吧。那樣不是會累積所謂的『業力』嗎？」
「莉芙。你覺得在刑場上負責處刑罪犯的劊子手，是罪孽深重之人嗎？」
「咦？這個⋯⋯」
沒有細想過的問題，讓莉芙一時間愣住了。
「你覺得在肉舖或農場裡宰殺牲畜的屠夫，是罪孽深重之人嗎？」
「這、這個⋯⋯」
之前在門納島群旅行時，確實能從某些人身上看到如同黑霧或烏雲一樣的氣息。
但是，除了極少數人以外，好像都沒有到很濃重的地步。這點不管是庭之民還是人類種都一樣。
在凡納維村的農場體驗各種活動時，負責肢解牛羊的屠夫們身上只有薄薄一層黑霧；在北方島群遊覽時，穿著警服駕車經過的人們身上也有差不多的黑霧。
殺戮行為應該會累積業力沒錯。可是，累積的標準究竟是⋯⋯？
莉芙的小腦袋上已經出現了轉著圈跳舞的無數問號。察覺到她現在大概很疑惑的烏特諾瓦，更進一步補充說明。
「『殺害生命』確實會累積業力，但那遠遠達不到被世界排除的標準。因為弱肉強食、吞食生命，本就是自然生物的一種循環。會累積大量業力的行為，主要是『懷抱明確的目的行悖逆法則之事』，其中最嚴重的是融合靈魂、消滅靈魂這兩項。我身上的業力，有很大一部分來自於持續消滅靈魂。」
「什麼樣的人⋯⋯靈魂會被消滅？」
「已經沒有贖罪餘地的人。之前我一直刻意帶你走避開人煙的路線，之後我會帶你去幾座位於焱冰帶籠罩範圍內的村鎮，也會和你講解焱冰帶的特性。你在那時候可以了解更多。」
莉芙默默注視話變得很多的烏特諾瓦，然後突然笑了出來。
「怎麼了？」
「烏特諾瓦，我想抱抱你。」
「你剛才不是看過我身上的鎖鏈了嗎？為什麼還想抱我？」
「我原本以為烏特諾瓦和漪路很像，都是話少的人，但其實不是吧？烏特諾瓦是一團外表冰冷、內在激烈燃燒的靈魂。」
原本被疊起來的棉被再次被拉平，莉芙擺出了正襟危坐的姿勢，和烏特諾瓦完整面對面。
「現在我知道烏特諾瓦為什麼避開我了，因為你害怕不小心傷害我。剛才看到你身上那些可怕的黑色風暴，我也確實嚇到了。可是⋯⋯我還是想陪著烏特諾瓦。不是單方面由烏特諾瓦來照顧我，我們可以照顧彼此。」
為了自我推銷，莉芙舉起小手臂來凸顯根本沒有的肌肉，一副躍躍欲試的展現自己很強壯的模樣。
「人家很厲害的！遇到壞人可以用空間魔法把他們解決，遇到衡軒那時就是這樣喔！而且還有很多哥哥給的魔道具！」
「⋯⋯」
「烏特諾瓦——！為什麼把臉轉過去啊？人家很認真的！」
「我有認真聽。」
嗯，她很認真喔～只是因為大貓被幼貓蹭過以後，對幼貓的可愛抗性大幅降低，所以要給自己一點心理建設。畢竟她接下來要說的事，確實相當嚴肅。
把頭轉回來以後，烏特諾瓦主動撫摸莉芙的頭，示意她將手放下。莉芙看出烏特諾瓦的沉默是在醞釀話語，於是乖乖坐好，等著面前的少女再次開口。
「莉芙。你之前的旅程雖然有些難受的部分，但遠流和因雅都把你保護的很好，圍繞在你身邊的依然是美麗的童話。可是，克希弗亞大陸不一樣。」
「這不是恐嚇，不是危言聳聽。克希弗亞大陸是片殘酷的土地，你所見的將不再是童話，而是殘酷又血腥的現實。封閉的環境、嚴峻的生活，造就了自私自利的價值觀。惡人壓榨善人、善人不得善終，這片大陸上的許多城鎮，都造就了這種扭曲的價值觀。」
「『活著』就是他們已知的一切。他們可以為此踐踏自身以外的一切。你將要面對的，便是無數這等不堪入目的存在。即使如此⋯⋯你還是想要跟著我，見證那些會讓你悲傷痛苦的諸多事物嗎？」
烏特諾瓦的面容與表情都嚴肅而冰冷，在鎖鏈的遮蔽下沒有洩漏半分情感。
不過，這次莉芙不再藉由情感來判斷。她從肢體行為、語調和先前的種種跡象，深刻理解到自己之前沒能讀懂的事實——烏特諾瓦一直在為自己擔憂。
「我要跟著烏特諾瓦。我不會放著烏特諾瓦一個人，我們一起旅行吧。就算你說不要，我也會纏著你！」
「⋯⋯真是的，原來你也是個很固執的孩子啊。」
儘管弧度非常小，但在與莉芙的旅程中，烏特諾瓦初次淡淡的笑了。
「好吧，接下來我不會再避開你。但是，如果遭遇讓你難受的事，一定要馬上告訴我。我是創造了焱冰帶的大魔女，守護一個小女孩不在話下，明白嗎？」
「嗯！烏特諾瓦是厲害的大魔女！必要時，我會好好依賴你的！」
莉芙直接撲了上去，烏特諾瓦也沒有拒絕這份擁抱，只是小心調整鎖鏈的形狀，讓她不會因為凹凸不平的表面而感到不舒服。
「已經到晚餐時間了，今天晚上一起用餐吧～！」
「好。」
「今天是特別的日子，晚上也一起睡吧！床雖然小，兩個人抱在一起就擠得下了！」
「駁回。守著你入睡之後，我必須繼續出門工作。」
「咦～不用每天工作吧？泛尤黎塞，今天烏特諾瓦可以休息嗎？」
「可以。」
「太棒了！泛尤黎塞果然是體恤下屬的好上司！」
忍著想要咆哮反駁的念頭，烏特諾瓦無言地站了起來，把莉芙抱回床上。
她原本是為了方便莉芙使用，才買了尺寸最小的床，這時卻有種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的感覺。
「我離開一會，去準備晚餐。你繼續躺著吧。」
「等等，天都黑了，不要出門嘛！料理的話，人家這裡有很多喔！」
莉芙一溜煙跑下床，衝到餐桌邊把手鐲裡保存的各種料理擺上桌，然後用「我擺得很棒吧」的表情尋求表揚。
看著那些有奇洛第克修大陸風格的古典料理，烏特諾瓦藏在長袍下的拳頭瞬間攥緊。
「那些是⋯⋯你哥哥特地為你做的。讓我這種不需要進食的存在消耗，實在太過浪費。」
「咦～？才不會呢。雖然還沒有完全想起來，不過我覺得哥哥一定是個心胸寬大的人，不會介意這種小事。而且只有我一個人吃飯很寂寞，剛才明明已經答應一起用餐了，烏特諾瓦不可以說話不算話～！」
「⋯⋯好吧。」
看著雙手縮在胸前、眼神亮晶晶的小女孩，烏特諾瓦這時徹底理解了因雅的心情。被這樣纏著撒嬌，確實難以拒絕。
於是，兩人得以用了一頓美味的晚餐。知道這些料理份量的烏特諾瓦，用虔敬的心情一口口感受其美味，在心底暗暗發誓她今天消耗多少，之後就要讓莉芙感受十倍百倍更甚於此的陪伴與幸福。為此，她願意暫時捨棄自己不進食的原則。
因為烏特諾瓦今天沒能帶新的糕餅回來，那半盒蜂蜜餅在莉芙伸出小叉子笑咪咪餵食下，全都進了烏特諾瓦嘴裡。她還加碼拿出之前在庭之北區收集的歐培拉，和烏特諾瓦一人一片配著紅茶享用，在小木屋中度過了溫暖又滿足的飯後甜點時間。
夜深之後，抱著烏特諾瓦不放的莉芙很快就進入夢鄉。
烏特諾瓦靜靜觀察莉芙安詳的臉。前夜那種痛苦呻吟又讓人心焦的神情已經不存痕跡，現在她攀在自己懷裡安穩睡眠的事實，反倒有種脫離現實的荒謬感。
她是制裁罪人的大魔女，也是南方居民們口中散播詛咒的大魔女。她以自身的意志，選擇了這條獨行的道路，卻沒想過這孩子可以闖進來。
活人的體溫⋯⋯很溫暖。
烏特諾瓦稍微收緊擁抱的臂彎，用細微的魔力操作讓棉被裹的更加緊實，不留一絲縫隙。
今夜，大魔女沒有在大陸上留下狩獵的足跡。
她與幼小、脆弱又堅強的小女孩一起，度過了數百年來第一個安寧之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