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話 兩位偏離者
細雪從入冬的天空漸漸下落，隨後被高空氣流沖散，以不規則的軌跡飄散至焉耳離各處。
地形比西方島群更為破碎的北方島群，分散的小島上多是狹窄而崎嶇的山崖或丘陵，形成了將住居建於懸崖或洞居的特色。島群間的近海全數處於「執念之庭」的覆蓋範圍內，所以不會結凍；遠方的純白冰洋與環繞島嶼的蔚藍色，互相形成強烈的對比。
海面或港口沒有船隻。相對的，天空的航道不斷有飛空艇密集起降，小島間能夠看見居民駕駛單人浮空機車，自由來往於懸崖上的住家與市集之間。這種明明是冬日，卻和東方島群截然不同的生活樣貌讓莉芙覺得很神奇。
「和庭相連的海都沒有結凍，不過大家都使用飛行器移動。是因為接近海面會沉下去嗎？」
「差不多。還記得第一次進入庭的感覺嗎？『夢幻期』的時候，如果有人或船試圖入水，都會像那樣直接往下沉，然後被庭自動轉移到無人的荒野上。現在庭失去了轉移的能力，不過各區都有架設天空結界，會阻攔魔力波長不符的存在進入。」
「原來如此。那我們當初是被蒼抱著，才能順利進入庭？」
「沒錯。當然，也有直接破壞結界侵入的傢伙⋯⋯不過，幾乎都會變成獄中囚犯。」
「啊，是那些黑市的犯罪者吧？我有好好記住歷史喔！」
「回答正確。莉芙真了不起，值得誇獎。」
「嘿嘿～」
蒼半蹲下來撫摸了莉芙的頭。剛替她纏好圍巾的因雅笑了笑，也跟著摸摸莉芙。小小女孩的笑容因此變得耀眼，夫妻倆對此也相當心滿意足。用這份燦爛笑容開啟美好的一天，已經成為他們的日常。
焉耳離上的土地有限，因此大部分住居都朝著有效利用空間的極簡方式建設。不過，蒼帶兩人前往的居住地卻是少見的大別墅，絕佳的地理位置能一覽海景與山下的繁華市景。
融合近代魔導工藝建造的崖邊別墅，藉由與庭相接的地下回路抽取了來自庭的大氣魔力，擴建出看似脆弱但堅固而安全的玻璃陽台。解明結構後，莉芙相當興奮地跑上去，享受站在大海上空的感覺。
「好像在空中走路一樣，好好玩！」
「哈哈，莉芙喜歡就好。有些造訪這裡的客人因為害怕，堅決不踏入這陽台呢。」
「把陽台做成透明的，是為了觀賞風景嗎？」
「這是很久以前因雅提過的構想，除了觀景還可以切換影像，具備萬用房間的多功能喔。」
「我的構想？⋯⋯啊。」
仍是「庭之主人」時，被丈夫帶來焉耳離度假的回憶瞬間浮上心頭。那時她初次看見懸崖邊的民居，新奇之餘隨口說了些天馬行空的想法，蒼只笑著說是有趣的發想，之後自己也沒有放在心上。
異界災禍後，巡視焉耳離時雖然曾對這棟建造中的房子升起好奇心，但看見許多重要人士頻繁進出這裡、與蒼討論事務，她便自覺的不再接近。沒想到，房子建成的背後理由居然和她有關。
「我在『繁花期』後和焉耳離的科學家們研究了一段時間，才完成將庭的魔力抽取至陸地的技術。雖然使用限制非常多，但我自己很滿意這間房子的成果。因雅，你喜歡嗎？」
「那句戲言，你竟然一直記得⋯⋯只要是你蓋的房子，我都喜歡喔。」
「那真是太好了，因雅。我現在展示功能給你們看。」
欣喜溢於言表的蒼迅速調整牆上的裝置設定。原本透明的玻璃瞬間變成了有植物搖曳的溫室，而後又繼續切換成科學實驗室、天空的雲層等不同場所，數度在各種室外空間與房間裝潢中切換。
在因雅驚訝的表情與莉芙興奮的眼神下，展示完所有場景的蒼心滿意足地將最終設置調整為側窗透明、腳下換成淡雅木質地板的簡樸空間。蒼操控魔力將桌椅運過來，擺上同色系的三人木椅與茶桌。
「就在這裡舉辦下午茶吧。莉芙，我想拜託你負責茶桌擺飾，因雅能來廚房幫我嗎？」
「沒問題，交給我！」
「焉耳離有許多特色點心，不過我有點擔心是否能做出道地的傳統口味⋯⋯」
「別擔心，因雅。他們不但傳承了古老的手藝，也創造了不少新點子，讓我手把手好好教你吧。」
「那就拜託你了，蒼。」
在各司其職的鼓勵氣氛下，莉芙學著蒼的樣子用魔力鋪上桌巾、將客廳的花瓶移過來，再從之前蒼給的整束不凋花中挑出幾枝形狀最漂亮的，插入花瓶中擺好，順利佈置出溫馨兼具高雅的家庭式茶桌。餐桌佈置完成同時，笑容燦爛的蒼和故作鎮定的因雅也將各式各樣的點心從廚房端出來，和熱咖啡一起放滿茶桌。
⋯⋯夫妻倆雖然沒注意到，但是我能觀測到。本來很開心的莉芙，在極～短的剎那間愣了一下，才若無其事的把視線掃向那堆甜點，用它們轉移注意力。雖然是等等就會發生的事，我還是要說你真的死定了，蒼。
所幸那堆製作上確實毫不馬虎的甜點色香味俱全，很快就吸引了莉芙。桌子中間的主角是外脆內軟的脆皮巧克力蛋糕，周圍點綴著形狀特別的雪花脆餅；每個人面前都擺上一盤杏仁奶油泡芙和番紅花麵包，在飄散熱氣的咖啡襯托下格外誘人。
「這就是北方島群的傳統點心啊。那個雪花看起來好漂亮。」
「因為是稍微油炸過的餅乾，口感很酥脆喔。剛出爐正是好吃的時候，大家一起趁熱品嚐吧。」
「嗯！蒼、因雅，我開動了～！」
焉耳離的傳統點心外觀沒有過去的吉恩帕隆北方那麼精緻，經歷耶里爾之怒濤、庭對海洋的隔絕後，居民變得講求事物的必需性，發展出使用簡單材料發揮美味的技巧。再加上香料的運用，雖然整體並不那麼強調甜味本身，但也讓莉芙好好享受了另一種樸實無華的風味。
終於，她用滿足的表情喝完了咖啡。你差不多要開始了吧？
「因雅，記得替莉芙泡茶。」
「啊⋯⋯是的。」
下午茶接近收尾的同時，平靜響起的青年聲一瞬讓氣氛變得有些緊張。有了上次的經驗，莉芙並沒有立刻拿出茶包，而是有些警惕地先捧起鎖鏈詢問。
「泛尤黎塞，這次人家又會變奇怪嗎？」
「這次的調整是『完全的理性』。喝完後會立即變化。」
「立即變化？不過，既然是理性，代表不會做出奇怪的舉止吧！太好了～！因雅，快點快點！」
「好，別急。」
蒼和因雅都明顯鬆了一口氣，用安心的表情與態度為莉芙準備好茶具。不過，當莉芙用舒緩的表情一點一點享受花茶時，因雅交握的雙手和蒼在桌上收緊的拳頭都彰顯出他們內心的緊張。
莉芙放下茶杯的瞬間，整個人的氣場沉靜下來。察覺到差異的兩人，忍不住微微起身探近詢問。
「莉芙？身體有什麼特殊的感覺嗎？」
「不，身體並沒有什麼特殊的變化。多謝兩位的關心。」
拘謹有禮的回答方式，就像是突然變成了早熟的小大人一樣。雖然失去了之前相對親暱的距離感，但莉芙對兩人的態度還是一樣，蒼和因雅也因此安心地坐回椅子上。
「但是，蒼。因為你的情況一直沒有改善，所以我認為有糾正你的必要。」
「糾正⋯⋯？」
被指名的蒼瞬間身體僵硬，不過他馬上就低下頭。
「請說吧，莉芙。不管犯了什麼錯，我一定會好好反省並改過。」
蒼的言詞與語氣極其謙卑誠懇，除去之前懇求妻子原諒的狀況，堪稱是他最卑微的認錯姿勢，從中可以感受到極為強烈的求生意志。但垂死掙扎是沒用的，太遲啦。
「謙遜的態度值得認可，那麼我就直說了。從你身上可以感受到厚重的時間扭曲，代表你以年為單位度過了發情期。兵燕的發情期至多三個月，就算混合了兵燕的血脈，你的發情期也實在過於漫長，和一頭不知饜足的禽獸沒有差異。因雅身上和你有同樣厚重的時間扭曲，合理推斷她以和你相同的時間基準陪伴你度過發情期，但她本人很明顯不處於發情期的階段，承受了較重的負擔。就算對於配偶的感情忠貞不移，也必須適當考慮配偶的身體狀況，如果是因為混血的影響導致無法抑制交配衝動，我建議暫時用藥物加以控制。」
來啦——！這次的大場面比上次更加精彩啊！被毫無停頓有如詠唱般的流暢字句當面洗禮，蒼就像按下了暫停鍵一樣，維持笑容原地凝固，然後連人帶椅直接仰倒在地了！就算不觀測，我也知道你現在絕對非常愉悅——！
「蒼！？振作點！」
哎呀呀⋯⋯就算被妻子呼喚也沒有靠毅力爬起來，精神上已經徹底死過一輪了呢。成為庭之民後從未死過的他，算是第一次體驗記憶中斷的「死亡」吧。
「這個反應，是由於隱密被看穿、基於羞恥心引發的休克現象吧。身體上的問題不該恥於求助，儘早尋求建議，才有助於尋找治療方針。可以先從溫和的藥物或飲食開始控制，若是沒有改善，再考慮改用化學去勢的方法。」
「不要啊——————！」
哇喔，畫風一轉變成了文藝愛情片。發出淒厲慘叫的因雅撲到像屍體般癱倒在地、一動也不動的蒼身上，把他緊緊抱進懷裡，還用手盡可能遮住他的耳朵。
「蒼！這次只有一個月，忍耐一個月就好了⋯⋯！」
就算因雅含淚抱抱安慰，蒼也依然維持死亡狀態呢。這鞭屍來得真是猛烈。原本變態等級的忍耐力在吃飽喝足後早就徹底消散，蒼現在的精神防禦力幾乎等同零。在這種情況下，被他視為大恩人的莉芙當面用不帶感情的語氣指摘他「你和禽獸沒有差異」⋯⋯死了又死就是指蒼現在的模樣，很適合在他頭上寫個慘字。
而且啊～這次和慕羅慕的情況不一樣，沒有中途縮短時間這種事喔。畢竟莉芙現在是理性的化身，改變態度也沒用，蒼必須實實在在承受一整個月的精神攻擊。接下來好自為之～
之後的一個月，蒼每天持續上演死了又活、活了又死的循環。
早上莉芙總會不帶情緒的問出「你今天也在發情嗎？持續下去有害身體健康，馬上用藥物控制吧」。被這發問直擊靈魂的蒼每次都會被完美KO，在驚慌的因雅施予急救後取回意識。
上午遊覽島群的景點時，莉芙每到一處都不吝讚美蒼的博學多聞，與心情大好的蒼還有欣慰的因雅一起探究歷史與學術問題。等午餐結束時，對著為因雅倒咖啡的蒼唐突來一句「進食行為似乎帶動體內熱度與交配衝動以不正常的速度攀升，需要去沖個冰水澡嗎？」，再次把蒼完美KO。然後那些口風很緊但藏不住驚異眼神的服務人員會迅速退避，讓泫然欲泣的因雅把蒼救醒。
晚上回到家，莉芙對於擺到面前的每一道料理都會總結出數百字有理有據的評論，給予最高級的五星好評，幫蒼補滿白天損耗的生命值，也讓一起做料理的因雅相當暖心。然後在進入飯後甜點時間時來一句「入夜後交配衝動高漲是正常現象，不過還請注意不要縱慾傷身」，讓蒼吃下結束一天的終極KO，最後很貼心的把空間留給再次上演生離死別劇目的夫妻倆，道晚安後獨自回房就寢。
哎呀～雖然好可憐，但我的嘴角依然忍不住上揚呢～畢竟之前就說過，太得寸進尺會有報應嘛。不過尤黎塞的世界之民不可能觀測到這些感想，所以聽來像馬後炮就是了。
話說，我到目前為止摻雜了這麼多個人感想，你卻完全沒表示意見耶。看來你比我想像中更討厭蒼，果然莉芙的體貼讓他逐漸越線這件事，相當完美的踩在你的雷點上。我還不至於到那種程度，只是覺得有蒼在很麻煩，沒辦法像烏蘭還有漪路的旅程那樣相對自由切換視界⋯⋯但這點想必在往後的旅程也一樣，我不會在重要的觀測上偷懶的。
啊，還有～你先想好安撫莉芙的方式吧？就算不用我說，你也能推測出之後的發展了。
⋯⋯⋯⋯
數十個悲喜輪迴後的早晨。
今天的莉芙並沒有像平時一樣準時出現在餐廳。察覺異象的蒼和因雅對視一眼，迅速來到莉芙的房門前，輕輕敲門後小心進入房間。當蒼看見那似曾相識的床包，眼角頓時冒出了激動的淚花。
「因雅⋯⋯終於、終於結束了嗎？」
「我想是的。算起來，今天正好滿一個月。」
「因雅⋯⋯！」
喜極而泣的蒼不禁把頭埋進妻子的脖頸間，共享自己激動的心情。因雅就像在面對一個大孩子一樣，百感交集的摸著他的頭與後背安慰他。
等兩人都做好心理準備後，夫妻倆攜手一同走近了床鋪。
「莉芙，到起床的時間囉。今天我和蒼做了特別豐盛的早餐，莉芙一定會喜歡的。」
「是啊。莉芙這陣子不是讚美過很多次我們的手藝嗎？看著你享用我們做的料理和點心，我和因雅都覺得很幸福。所以⋯⋯不需要在意之前的事，出來和我們一起用餐吧。」
片刻靜默等待後，床包有了動靜。
經過陣陣蠕動，裹著棉被的莉芙終於從床包尾端探出頭。她嘟著嘴氣紅了臉，把睡衣領口的鎖鏈大力扯下來，用棉被包在身前一陣亂捶。
「泛尤黎塞！我要暫時討厭你！！」
「莉、莉芙⋯⋯？冷靜點，這樣對待泛尤黎塞大人，有些不太適合⋯⋯」
「我才不管適不適合！理性什麼的，不是反而比上次更糟嗎！泛尤黎塞明明什麼都知道，卻什麼都不說！人家討厭你——！」
「小心啊，莉芙。傷到自己就不好了。」
夫妻倆一左一右抱住莉芙試圖制止她，不過蒼那毫不掩飾的笑容，就差沒直接把「幸災樂禍」幾個大字寫在臉上。雖然被因雅狠瞪一眼後馬上收斂，但要是蒼繼續放肆，絕對會再度落入生不如死的境地。畢竟論記仇的程度，你就算故意自謙為第二，遠方的她也只能和你同名並列呢。
「差勁的例子。」
「人家不差勁！泛尤黎塞，你才最差勁了啦～～！」
「差勁的不是你。莉芙無論何時都是個好孩子。」
「嗚嗚⋯⋯現在才說這種話，人家才不會消氣！」
掙脫束縛的莉芙再次爆捶幾下墊在棉被底下的鎖鏈，然後把全身的重量壓了上去。看著莉芙再次蜷縮成一團，無奈的因雅和蒼只能靜觀其變。
「讓你誤會是我不好。等你回幽界以後，我會為你準備親手做的特殊糖果。」
「特殊糖果？泛尤黎塞親手做的？」
意料之外的關鍵字促使莉芙猛然坐起。她把鎖鏈從棉被裡挖出來，重新捧在手上。
「泛尤黎塞，你除了泡茶以外也擅長做點心嗎？」
「正確來說，是用權能提煉對靈魂與虛無之體有益的物質，將其凝縮並賦予『糖果』的概念。那是其他浮界之民無法食用的東西，是只做給莉芙的專屬糖果。我可以保證味道比伊方的乾菓子更好。」
「只給我的糖？比伊方的乾菓子更好吃？」
當時和茶包一起附在禮物中的乾菓子，因為莉芙乘車時總會不時拿出來享用，已經只剩下寥寥數片。聽到有更美味的糖果、而且還是泛尤黎塞特地為自己做的，莉芙的好感度瞬間觸底反彈。
「沒錯，只會為你做。這是以幽界之主的名義向你許下的承諾。」
「那⋯⋯我不討厭你了，泛尤黎塞。你要遵守約定喔。」
「放心吧，莉芙。我不會定下做不到的約定。」
「嗯！那人家就可以放心喜歡你了！」
用糖果收買，真是簡單粗暴的策略呢。旁觀的夫妻倆都露出「這孩子是不是太好哄了」的憂心表情，同步率堪稱百分百。雖然我很想繼續吐槽，不過⋯⋯你確實是個說到做到的好孩子。
「莉芙是所有界域中最棒的好孩子。」
「？突、突然被誇張的讚美了？雖然不知道為什麽，但是謝謝你，泛尤黎塞。雖然你有的時候會突然變得討厭，但我還是非常喜歡溫柔的你喔。」
作為和好的象徵，害羞的莉芙把很溫暖的鎖鏈放到臉龐上摩挲了幾下，再掛回自己的胸口。
儘管對上司的和談手法相當無語，不過見到莉芙恢復往日的笑容，因雅也笑著坐上床沿，像之前那樣讓莉芙靠在身側溫柔撫摸她的頭。蒼見狀也快速湊過來，同樣摸了摸她的頭，然後在莉芙對他露出燦爛笑容時感動得熱淚盈眶。
回歸日常的特別日子，自然也配上特別的早餐。蒼將精心準備的黑色魚子醬抹上烤好的吐司，配上酸奶油遞給莉芙，再把島民早上送來的新鮮梨子與草莓切成片，與煎蛋、生菜沙拉和培根一起放到每個人面前。
看著莉芙小口但快速的將吐司吃個精光，為她倒咖啡的因雅對蒼露出欣慰的微笑，蒼則對妻子眨了眨眼，用放鬆的笑容同樣遞給她一盤魚子醬烤吐司。在重回溫馨的氣氛下，三人的日子又回到了正常的節奏。
前一個月三人遊覽的焉耳離東側與離群島嶼，主要是北方島群的農工業區域，接下來準備帶領莉芙參觀的焉耳離西側，才是真正意義上在蒼影響下發展最為繁華的區域。面對這片和夫妻倆有因緣的土地，兩人在莉芙面前都卯足全力。
經過一個月的鞭撻，蒼在公開場合不再與因雅進行親暱行為，恢復成最初旅行時克制且守禮的紳士型態。為了方便參觀，他將住處換到西側都市中的一棟大樓頂端，不過內側裝潢沒有太大變化。當興奮的莉芙拉著因雅在陽台上尋找他們之前住的地方時，在背後微笑守望的蒼同時下達數項給島民的聯絡事項。
東側的建築普遍低矮，因此西側隨處可見的大樓讓莉芙眼睛一亮，覺得來到了和珀茵還有爵弗恩相似的高科技區域。不過建築本身有著獨屬於北方島群的簡約風格，沒有任何多餘的裝飾，能夠感覺到每一處磚瓦和曲線具備的必要性。
蒼帶著兩人到某些外型尤其獨特的建築中參觀，解釋因應地形的一些建築妥協點，以及在他建議下仿造吉恩帕隆部分技術、將天流作為輔助能源來研發的特色。除了聽得津津有味的莉芙，因雅對比較難懂的部分也在心中認真做起筆記，打算晚上再請丈夫詳細解說島民們在後世的努力成果。
參觀吿一段落，貴賓室總會有提前備好的下午茶等著他們。蒼總是主動扮演服務員的角色，而因雅負責將點心切成小塊並餵食。在合作無間的滿分服務下，溫熱的起司蛋糕、香氣十足的|豆蔻麵包《Kardemummabullar》和形狀可愛的奶油捲餅也加入莉芙的點心收藏中，成為和兩人一起享用的甜蜜回憶。
結束建築主體的參觀後，蒼會帶著莉芙和因雅到附近的商業區逛街，去那些焉耳離上知名的時裝店與珠寶店，為她們兩人挑選商品與打扮。不過比起店內華麗的商品，深刻表現各島群與庭之特色的其他店鋪反而更加吸引莉芙。
裝潢簡約的傢俱行旁，同時開設著和南方島群或艾伯維塔風格相似的華麗珠寶店；陳列無數酒瓶的酒行門口，擺著「可洛尼法和斯佩裘蕾新酒到貨」的看板；和珀茵島上相似的魔道具店與武器店，裝飾著庭之中央區的節慶彩帶；還有招牌上畫著作為慕羅慕特產的罌粟花，持續有顧客抱著紙袋或提籃進出的麵包店。
雖然是地理位置最為孤立與隔絕的島群，卻集中了門納島群所有的樣貌，讓莉芙產生格外不同的新奇感。面對女孩的詢問，蒼很乾脆的回答北方島群與庭的交易都是由他擔保，他也因此擁有全部產業的部分產權。而過於老實的莉芙對此只是點點頭，浮現「蒼真厲害」的單純感想。
當主要建築參觀的差不多後，他們來到了被數棟大樓包圍在中間的一座博物館。
那是間擁有廣闊綠地、在簡約風格中加入了一部分阿拜揚特特色的別墅。入口處的幾名門衛在蒼接近時深深鞠躬，因為那些「門衛」有著和職位不符的強烈氣場，莉芙不禁多看了他們一眼。不過她很快就忽略這件事，等蒼用生物認證解除防護罩後，跟在因雅身邊一起進入建築。
剛踏進大門，莉芙就感受到某種特殊的氛圍。
陸地和庭裡不一樣，沒有任何像是教會的建築物，但唯有這棟位居鬧區的博物館擁有類似的氣場，像是不容外人侵犯的聖地。當莉芙好奇地四處張望時，蒼默默攬住因雅的肩膀，因雅也將頭靠上他的肩膀，兩人的手緊緊相握。
「蒼？因雅？怎麼了？」
感受到兩人的情緒變得陰鬱，莉芙回頭擔心的看著他們。不過蒼只是笑了笑，對莉芙擺擺手。
「別在意。這裡的展物都有說明牌，你慢慢看吧。我們會跟在你後面。」
「⋯⋯？嗯，我知道了。」
雖然很在意，不過莉芙還是聽話的率先向前走。夫妻倆靜靜跟在身後，走過維護的如新造一般、曾一同攜手走過的長廊。
二樓的樓梯被封閉，一樓的走廊與房間則全數敞開大門展覽各項物品與文件。這座博物館的技術與庭之中央區的博物館類似，說明牌都會顯示光屏供使用者閱覽。已經有過經驗的莉芙，每路過一幅畫作或展示櫃都會按出光屏看詳細說明，隨著往博物館內部深入，北方島群發展的歷史也越來越清晰。
黎瑟曆10年。有遷居意願的吉恩帕隆大陸北方舊居民已全數離開，留在北方島群的總人口剩餘不到十萬，其中約七萬人住在焉耳離。島民主要以漁獲與少數農田為生，由於海流會定時帶來大量魚群，生活相當富餘。
黎瑟曆60年。北方島群周圍的海洋突然變成了「噬人之海」，吞噬所有海面上的漁船與試圖跨越海洋的人，將居民困在各自居住的島上。由於各大陸戰亂頻發，加上門納島群的發展重心已轉移到南方島群，被大海隔絕、只剩少數居民的北方島群成為了完全的孤島。
黎瑟曆100年。一支流亡的叛亂軍隊搭乘飛船跨越大海，意外迫降在焉耳離上。他們藉由絕對的武力佔地為王，建立起奴隸王國，逼迫島民勞動、進入「噬人之海」尋寶。奴隸體制維持約30年後，「自由之風」突然降臨到焉耳離上，殲滅自稱的王族，解放了北方島群的居民。「自由之風」和島民立下約定，以「島群的土地權」和「未來無條件履行他的請求」為代價，將飛行器技術、工業技術與各種養殖技術教導給島民，並每年支援建材、食物等生活資源。
黎瑟曆207年。島民從「自由之風」那裡收到請求，進行焉耳離東側的都市規劃與市容整理，同時建造療養用的豪華度假別墅。所有工程歷時約8年完工。為別墅做好入住準備後，「自由之風」偕同其妻「慈愛女神」造訪焉耳離，與島民共同生活約一個月。其後，島民不曾再見過他們的身影，但由魔導機兵運至焉耳離的支援從未中斷。
黎瑟曆327年。「自由之風」現身於別墅前，最後一名接受過「慈愛女神」祝福的長老於當日辭世。「自由之風」將別墅的管理權與土地權交給島民，留下「要求已履行，舊約定延續」的話語後再次消失，作為恩惠的資源運輸如同話語延續下去。
黎瑟曆330年。焉耳離議會制定詳細法案，將別墅改建為博物館，視為北方島群的永恆財產進行保存，並由當時曾接待過「自由之風」與「慈愛女神」的家族後人共同管理，收集一切相關的器物。此法案同時確立為基礎法的一部分，將保護博物館視為北方島群全體居民應盡的社會義務之一。
黎瑟曆510年。出身於奇洛第克修大陸的冒險者希利爾・穆法尼跟隨「自由之風」造訪焉耳離。焉耳離議會遵照「自由之風」的意願，達成與希利爾的合作，打造北方島群與「執念之庭」交流的新市鎮與交通渠道。
黎瑟曆700年。北方島群與世界各處同樣遭受詛咒隕石雨侵襲，不過在災害擴大前，「慈愛女神」作為幽界之主派遣的使者現身，用圍繞天空的鎖鏈阻擋隕石。之後「自由之風」率領庭之北區的士兵趕到，將島上擴散的詛咒消滅殆盡。
黎瑟曆701年。焉耳離議會通過特殊法案，將古老的約定寫入基本法，明定「自由之風的意志凌駕於北方島群的所有法律」。同時另外通過「博物館法案」，將博物館的進出人員限制為一級行政權持有者，規定相關人員有輪流到博物館進行無償勞動的義務。
黎瑟曆825年。遵循「自由之風」的意志，北方島群全體開始支援庭之北區對中央島群的襲擊，為「慈愛女神」的回歸做好準備。
一開始很興奮的莉芙，在看過各種說明牌後腳步越趨緩慢。長廊盡頭掛著建館的紀念照，被封存在魔力結晶中的彩色照片依然栩栩如生。莉芙在照片前停步，注視在一群小孩中格外顯眼的兩個身影。
「這張合照⋯⋯有蒼和因雅。拍照時間是，黎瑟曆215年？」
「沒錯。那個在因雅裙上留下泥手印的臭小鬼居然守了別墅一輩子，甚至等到我回去才甘心瞑目，讓我相當意外。庭進入『灰燼期』後，我無心管理陸地據點，把許多事交給機械自動處理，結果當時的島民擅自美化了歷史。」
「這樣啊⋯⋯」
莉芙觸碰說明牌。這次的光屏只顯示一行文字，「向自由之風與慈愛女神致敬」。所有說明中都沒有提到蒼和因雅的名字，似乎有意避諱。
整理剛才看過的歷史，因雅創造的「執念之庭」形成「噬人之海」，導致北方島群變成被外界遺棄的土地，但蒼讓他們重獲自由，協助他們在孤立的島嶼上興盛發展。漫長的時光中，兩人在機緣巧合下又守護了北方島群好幾次，成為貫穿歷史的存在⋯⋯
莉芙現在明白，博物館為什麼會散發如此特殊的氛圍。雖然沒有對應的外形，但這裡毫無疑問是北方島群的「神殿」。
「蒼不是神，對島民來說卻是神嗎？」
「別想得太過美好。我之所以被神化，是因為有能力回應他們的祈禱。他們或許在乎我，但我從不在乎他們，重要的是他們為我帶來的價值。」
迎上莉芙疑惑中帶有訝異的眼神，蒼回以坦然的微笑。
「莉芙，你是個純真的孩子，所以我認為應該讓你更清楚我是什麼樣的人。我的溫柔和耐心非常微薄，分給你和因雅後就半點都不剩了。事物的好壞向來沒有表面那麼單純，對你溫柔的好人也可能是其他人眼中的惡人，你以後要學到這一點才行。」
他轉頭看向沉默的因雅，把她往懷裡拉近一步。
「因雅。最初帶你來焉耳離時，我確實曾在其中推波助瀾，希望讓他們記住你、崇拜你，但我後來完全沒有插手他們對博物館的經營或歷史記載。是島民們的意志讓別墅維持當初的模樣，你應該能明白他們是如何看待你的。」
「這稱號過譽了。他們不知道，我不夠格⋯⋯」
「他們知道。異界災禍後，我和議會還有市民代表解釋過你和『執念之庭』的關係，不過所有人都堅持繼續使用這稱呼，因為你的鎖鏈守護了無數生命。再讓我們問問眼前的小孩子吧。莉芙，你覺得因雅夠格被稱為『慈愛女神』嗎？」
「我覺得可以！」
「莉芙⋯⋯」
因雅無奈地笑了。她看著令人懷念的照片，回想起那一天的情景。
拍完合照後的散步時間，她為了救失足的孩子一同落海。雖然成功將孩子救回岸上，但她也發現了海面的異常性質，以及位於海底的吉恩帕隆⋯⋯結果，她卻縮起頭逃避現實，懇求丈夫盡快帶自己回家。直到夢醒為止，都沒有再踏上焉耳離。
成為幽魂使以後，自己在巡視的過程中其實也沒有好好面對北方島群的人們。見到那些孩子變成老邁外表的執念之魂時，她甚至沒有仔細聆聽他們的低語，將他們收進鎖鏈後就匆匆離去，害怕在焉耳離上多逗留一刻。因此在所有島群中，北方島群總是停留時間最短的。
「蒼，仔細想想⋯⋯我錯過了許多事。包括你，包括他們⋯⋯」
「以後別錯過就行了，因雅。而且你未來只需要彌補我，不用再顧慮其他人的事。我是個好債主，一定會用溫柔、親切、把你逼到牆角的方式，一點一點連本帶利的收回欠債。」
原本氣氛很嚴肅，但蒼調戲因雅的玩笑話成功讓她「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場面因此變得輕鬆。
「真是的，那算什麼啊。不過你說得對，蒼。以後我會時常去陪你的。」
「約好了喔，因雅。我會對接下來的每一天充滿期待。」
⋯⋯這是旅程至今最令人意外的時刻呢。沒想到改變的不只是因雅，連蒼也變得坦率。如果是之前的他，肯定不會帶她們一起來這座被北方島群居民視為神殿的博物館，也不會主動對莉芙揭露自己維持那麼久的偽裝。
門納島群的巡迴，終於要邁入終點了。我知道你還是很討厭蒼，雖然因為他的關係確實讓觀測變得複雜，但他的加入是基於莉芙的意志，而且這趟旅程在他的努力下確實很圓滿。既讓莉芙充分享受生活和增進學識，也解開了因雅的所有心結，是可圈可點的成果。你也認同這個結論，對吧？
「今晚你們三人一起睡。因雅、兵燕蒼，你們做的很好。此次旅途辛苦了。」
「泛尤黎塞大人⋯⋯！？」
因雅因為上司突來的慰勞不禁用雙手捂口、蒼因為受到份量極重的褒美而當場凝固。鎖鏈說完話就進入隔絕狀態，莉芙習以往常的拿起來搖晃，確認不再有反應後，她抬頭看向仍處於震驚狀態的兩人。
「既然泛尤黎塞這麼說，晚上我可以去你們的房間嗎？」
「啊⋯⋯當然可以。幽界之主這是⋯⋯？」
「是暫時不會干涉我們的意思。不過，泛尤黎塞大人對命運與萬物的觀測不會停止，所以我們的言行都能被探知。」
「原來如此。那麼——」
拿下眼鏡的蒼恢復原本樣貌，在莉芙驚訝的目光中單膝跪地，朝她與掛在胸前的鎖鏈行禮。
「感謝您給予我參與她們旅途的機會，幽界之主。您和莉芙的恩情，我會永生銘記。」
「蒼⋯⋯」
因雅感慨的看著丈夫的舉動。她同樣在蒼身旁屈身而下，行最高級的跪拜禮。
「對我來說也一樣，泛尤黎塞大人。能接下照顧莉芙的工作，是我的榮幸與幸運。」
莉芙對面前莊重的場景眨眨眼。
然後，她沒有選擇用正式的禮儀回應，而是直接撲上前握住兩人的手。
「我也是！不只泛尤黎塞，能和因雅還有蒼一起旅行，我真的非常、非常開心喔！最後一天我們也要開心度過，我已經開始期待今天的晚餐了！」
夫妻倆各自看著覆在自己手上的嬌小手掌。他們抬頭愣愣望向彼此，然後相視而笑。蒼將莉芙抱進懷裡，因雅則像過去給予島民的孩子「祝福」那般，在莉芙頰上輕吻了一下。
「確實，已經接近黃昏了。莉芙喜歡吃的東西我都記得，我會準備一頓前所未有的豐盛大餐。」
「這次莉芙也一起幫忙如何？不是很難的工作，和我一起在旁邊處理食材就好。」
「嗯，我要幫忙！大家一起做的晚餐，肯定更美味喔。」
三人籠罩在溫馨的氣氛中離開博物館，心情極度放鬆的蒼決定今天不再繼續使用偽裝，經過門衛時順口對他們說了聲「工作辛苦了」。他們當下的反應很正常，不過看見了複數費德塔的莉芙，在離開一段距離後好奇的用空間感知查看背後。
兩名原本禮儀端正的門衛，已經雙膝跪地、仰面朝天高舉雙手，臉部線條因為持續發出無聲的吶喊而扭曲得難以直視。回想起館內敘述的歷史和他們實際上的身份，莉芙決定當作什麼都沒看過，默默隨夫妻倆返回車上。
晚餐是頗有北方島群風格的各地大集合。正如蒼所說，他選出門納島群和庭各處特別受莉芙喜愛的料理，做成小份量全部端上桌。而莉芙雖然只幫忙篩麵粉和打蛋等工作，但有一種自己也參與其中的成就感，讓吃進口中的食物多出了一份特別的美味。
收拾完餐桌後，因雅和莉芙一起洗了個讓皮膚光滑細嫩的花香澡，把她抱進夫妻的房間裡。一落地就興高采烈的莉芙直接飛撲到大床上，整個人四肢張開，直接佔據床中間的位置。蒼和因雅一左一右圍著她，順帶整理剛才弄亂的棉被，為小小的女孩細心蓋上。
「這是第一次和因雅還有蒼一起睡呢。明天，我們就要告別了吧⋯⋯」
「等你的旅途結束了，隨時可以回來庭裡玩。明天我會給你一張萬用通行證，到時候可以拿給莉芙的爸爸用。」
「謝謝你，蒼。你總是非常細心體貼呢。」
「該說謝謝的是我喔，莉芙。」
蒼輕輕牽住女孩的手指前端，心懷激動與感傷，細細感受與那嬌小的手相貼的感覺。
「雖然⋯⋯你並不是我們的女兒，但和你還有因雅同行的這段旅程，我真的非常幸福。謝謝你，莉芙。謝謝你讓我們體驗了生前未曾實現的夢，體驗了養育女兒的各種悲與喜。」
「我也要謝謝你，莉芙。和你一起睡在蕾莉蒂特拉之間的那幾個夜晚，讓我有種真的成為了母親的心情。那個房間會永遠為你敞開大門，如果你願意在旅行時住進去，我和蒼都會非常開心。」
「蒼、因雅⋯⋯」
莉芙回握他們與自己相牽的手。她覺得如果爸爸媽媽在身邊，肯定也會如此溫柔對待自己。就像蒼和因雅感謝她一樣，她也希望回報他們給自己的溫暖。
「雖然你們不是爸爸媽媽，但可以當叔叔阿姨喔！就像烏蘭是阿姨，漪路是⋯⋯阿姨？嗯，輩份相同所以應該沒錯！因雅也是阿姨，蒼就是叔叔了！」
「和烏蘭還有遠流一樣嗎？呵呵，下次回幽界我有共通話題可以和她們聊了。」
「被當成叔叔當然很開心，不過莉芙還是單純把我當成蒼就好。我還沒那個資格和凱爾雷汀大人稱兄道弟呢。」
「只要爸爸說可以，就可以喔。」
「對我來說壓力太大，還是算了吧。下次等你再來，庭的一切都會為你而開。我很樂意再親自為你做美味的料理和點心。」
「嗯！下次來的時候，也要一起用餐喔。」
「那當然。好啦，快睡吧。明天的重要行程可不能遲到喔。」
「晚安～蒼、因雅。祝你們也有個好夢喔。」
在夫妻倆的注視下，莉芙的呼吸聲逐漸均勻。相視而笑的兩人牽著小女孩的手，也同樣沉入奢侈的夢鄉之中。
他們做了極其相似，卻又完全不同的夢。
——小小的女孩依靠在父親堅實的胸膛裡，自由翱翔於時界領域中。當他們降落地面，面容模糊的母親溫柔撫摸女孩的頭，她因此開心地笑了出來。
——放滿美味茶點的溫室圓桌邊，丈夫將面容模糊的小女孩抱上膝蓋坐穩，妻子將小口的蛋糕餵給女孩。儘管看不清表情，但女孩揚起的嘴角讓夫妻倆滿足地笑了。
轉瞬即逝的夢之碎片，亦是可能性的碎片。不會被記得、不會被翻閱，但依然會成為觀測者留下的紀錄。那就是觀測的意義所在。
不管對你自己，還是對其他人⋯⋯我希望，你的夢總是能充滿祝福。
⋯⋯⋯⋯
蒼駕駛小型飛空艇，降落在北方島群最北端的一座無人島上。面積不過幾百平方公尺的小島以斷崖絕壁之姿聳立在海洋中，島緣最北處往外不到十公尺，便是蔚藍的庭之海與純白冰洋的分界線。
為了不造成多餘的干擾，蒼事先關閉所有深埋在地底的監控裝置。等因雅牽著莉芙走下飛艇，再帶領她們走到近乎垂直的海崖邊。
「這裡就是門納島群最北的島嶼啊。接我的人會從天上飛過來嗎？」
「沒錯喔。烏特諾瓦在天空中移動的速度很快，很快就會抵達了。」
莉芙眺望前方有些陰雲的灰色天空。從冰洋彼端吹來寒風，讓她不禁拉緊圍巾。
因雅之前已經解釋過，被地緣束縛的幽魂使只要遠離土地超過三天就會被強行召回，因此她沒辦法像漪路那樣陪伴莉芙度過跨越大陸的長途旅程。作為替代，下一位腳程很快的幽魂使會親自過來接她。
聽過那些說明後，莉芙回想起在幽界看見的世界地圖。克希弗亞大陸上的光點確實用極快的速度移動，所以她一直很好奇對方是不是有翅膀的異人，現在終於有機會揭曉謎底。
突然，氣流產生變化。
冰洋颳來的風變得狂暴而尖銳，夾帶不規則的大顆冰粒直衝而來。蒼將兩人擋在身後，啟動島嶼的魔力防護罩——下一刻，像是要壓碎整座島的暴風重重落下，捲起無法視物的冰龍卷。
「因雅⋯⋯」
「不要緊的。因為速度太快才會產生這現象，烏特諾瓦本人沒有惡意喔。」
因雅蹲了下來，抱住不安地緊揪自己裙擺的莉芙。
正如因雅的安慰那般，冰龍卷幾秒後就消散無蹤。一名擁有淺金色短髮、全身被寬大黑袍罩住的少女現身在半空中，面無表情的她緩緩降到一行人面前，背後那逐漸消散為光之粒子的藍色光翼讓莉芙不禁瞪大雙眼。
「藍翼的⋯⋯天族？」
「我不是天族。我只是擁有天族的靈魂。」
「？擁有靈魂，卻不是天族？」
當莉芙的疑問被果斷否決而顯得疑惑時，從昨天到現在維持隔絕狀態的鎖鏈再次出聲。
「烏特諾瓦是天族的『轉生者』。她和你一樣是『偏離者』。」
「轉生者、偏離者⋯⋯？好像都是我在幻輪之殿沒讀過的名詞⋯⋯」
「最初在幽界時，我曾說過你沒有命運。『偏離者』是失去了命運的存在，和『無名者』同樣沒有命軌，但其存在根本與『無名者』有極大差異。之後在旅途中我會慢慢告訴你更多細節，現在不用深究。」
「這樣啊。我知道了，泛尤黎塞。」
烏特諾瓦默默注視莉芙和鎖鏈的互動，眼角微微抽動。
她將視線轉向因雅。明白不善表達情緒的少女想傳達的意思，因雅微微起身並托住莉芙的後背，用鼓勵的笑容把她往前推動半步。
「她就是第四幽魂使，烏特諾瓦。是負責帶莉芙去克希弗亞大陸的人喔。來，打招呼吧。」
「你好，烏特諾瓦。我是莉芙，之後的旅途要受你照顧了。」
「⋯⋯你好。」
莉芙拘謹的點頭問候，少女則沒有任何動作，說完簡短的招呼語後依然停留在原地。因為看不見對方的感情，莉芙有些疑惑的回頭看向因雅。因雅的笑容在無奈中帶上瞭然，她放開莉芙，向前幾步對烏特諾瓦伸出手。
「烏特諾瓦，之後拜託你了。」
「好。」
女性與少女互相握手——不過，在指尖相觸的前一刻，女性將手飛快抽回。
「啊！等、等等⋯⋯」
烏特諾瓦挑起眉，無言的觀察因雅臉色爆紅、絞著手指不知所措的模樣。當因雅的呼吸與臉色隨著鎖鏈的光芒變得平靜，她再次對烏特諾瓦伸出手。
「可以了。我已經把不必要的部分遮蔽掉，不會對烏特諾瓦造成負擔。」
這次沒有任何阻礙，烏特諾瓦順利握住因雅的手。
下一瞬，她對蒼投去充滿強烈殺意的眼神。雖然被遮蔽了許多部分，但從阿拜揚特之後的旅程，因雅身上刻印的時間紀錄長度明顯比世界的紀錄多出幾倍。研判剛才因雅不正常的反應，烏特諾瓦立刻鎖定罪魁禍首。
「你這——」
湧到嘴邊的髒話，被烏特諾瓦硬生生吞了回去。她偷瞄另一側對這邊投以好奇視線的小女孩，用努力控制過卻仍有些抽搐的表情瞪向後方的男人，勉強吐出徹底美化過的言語。
「你、是頭、不知節制的禽獸。兵燕蒼。」
「這點我承認。因為我的妻子太溫柔，所以我放縱過頭了。非常抱歉，我會好好反省。」
和烏特諾瓦印象中不同，男人不但立刻道歉，還對她行了一個敬意十足的鞠躬禮。知道他絕非善類的烏特諾瓦，反倒因為這過於有禮貌的態度皺起眉。
「你在圖謀什麼，兵燕蒼？」
「第四幽魂使，接下來這孩子就拜託您了。請讓她度過一趟溫暖又安全的旅程。」
「蒼⋯⋯」
因雅走回蒼的身邊，主動牽起他的手。夫妻倆一同面對烏特諾瓦，再次對她深深鞠躬。
「烏特諾瓦，我也拜託你。畢竟，克希弗亞大陸的環境相當嚴峻。請你守護莉芙吧。」
「這男人的話不值得聽。不過，我會延續因雅的工作。」
「烏特諾瓦⋯⋯謝謝你。」
烏特諾瓦稍微撇過頭，避開女性朝自己散發的強烈溫暖與欣慰笑容。
對她來說，像烏蘭或因雅這種會主動湊過來關懷自己的存在，是最難以應付的對象。為了避免陷入不知該如何回話的境地，她決定趕緊結束來此最重要的工作。
她徑直走到小女孩面前蹲下，張開雙臂示意她過來。
「上來。抱緊。」
「好的！」
有些緊張的莉芙快速湊過去。烏特諾瓦和漪路的身高比較相近，所以莉芙很快就在她懷裡找好位置並攀住後背。烏特諾瓦收緊手臂，藍色的光翼再次於身後浮現，將兩人帶離地面。
「因雅、蒼！等我的旅程結束之後，就會回來門納島群找你們！下次我絕對會和爸爸一起來！」
「我已經開始期待了，莉芙。下次我會帶你逛逛隱藏身份時不方便去的場所。」
「呵呵。如果你們打算去庫菲斯佩爾塔家留宿，我會現身和蒼一起招待你們的。」
「說好囉！那麼，再見了！兩人都要保重——！」
藍色的光翼瞬間升上高空，劃破天際。
被藍翼的元素結界徹底包覆，對外界情況一無所知、看不見少女情感的小女孩，觀測著身旁如同藍色燈火的凝實靈魂，把頭默默靠在少女胸前。
而在能夠刮削掉天族皮肉的強韌天流中，不發一語的少女緊緊抱著與自己相比過於脆弱的女孩，如同尖銳的箭矢一般朝熟悉的領域疾飛。
目的地是世上最爲寒冷的冰雪之地。
是被悔恨交織的靈魂殘渣所浸染，不見春日的永凍土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