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話 啟程
烏蘭羅恩⋯⋯？
和印象相互重疊的名字讓莉芙產生了些許困惑。
先前閱覽的水晶中，有一部分以文字紀錄的天族發展簡史。這個名字曾經出現在距今兩千多年前的記述中，是已經滅絕的天族白翼紀錄之一。
「烏蘭姐姐，你是白翼的天族嗎？」
「姐姐嗎。真是令人懷念的稱呼⋯⋯不過直接叫我烏蘭就行了。畢竟我是你父親的長輩，也算是你的阿姨，不需要把我叫得太過年輕。」
烏蘭聳了聳肩，小聲嘟囔了一句「我也不想因為這種事被漪路取笑啊」。莉芙注意到烏蘭手上的鎖鏈在那瞬間閃爍了一下。
「至於另一個疑惑——我確實是白翼的天族，也是早已故去之人。莉芙知道幽魂使的性質嗎？」
短暫思考之後，莉芙輕輕搖頭。
泛尤黎塞給予的水晶數量種類繁多，但其中沒有關於幽界的記錄或說明。而且活動圖書館就在身旁，她也不覺得有主動尋找物質載體的必要——
「嗚咦！？」
視野被亂翹的頭髮遮蔽了。與此同時在頭頂作亂的手依然保持閒適的節奏，把她腦後的長髮在眼前盤成一坨雜草叢。不知為何從手的主人那裡感受到莫名愉悅的情感波動。
「雖然圖書館這形容不算錯，我個人希望你將來能想個更好的形容詞喔，莉芙。」
「⋯⋯泛尤黎塞大人。」
「好好，別這樣瞪我嘛。之後得和莉芙分別一段時間，我只是用這種方式順便表達離別之情喔？」
「看不見⋯⋯泛尤黎塞⋯⋯」
試著伸展雙臂來攔截頭頂不安分的惡作劇之手，但是搆不到。長度完全不夠。難道這就是沒有成長的壞處嗎，所謂的身高似乎還是有其必要性。
「放心吧，莉芙將來肯定會長大，所以總是按捺不住想多玩一下的心情呢。」
「⋯⋯泛尤黎塞、大人。」
「好好好，真是罕見的可怕表情啊。一旦事情關乎這孩子，烏蘭也變成開不起玩笑的嚴肅對象了。」
「論嚴肅程度我可沒法和他相比。老實說，我對他能守約至今並耐心等待這點致以深刻的敬意與同情。」
「他嗎？確實是個好孩子。雖然感到抱歉，但各式各樣的麻煩還沒處理完畢——」
「⋯⋯！？」
下意識緊緊抓住泛尤黎塞的衣襬。
剛才，短到像是錯覺的一瞬間⋯⋯泛尤黎塞內部的星海深處，湧現出某種難以言喻的扭曲。
明明維持著人形，卻散發出要連同形體一併摧毀般，試圖從內往外撕扯世界的潰壞感。
⋯⋯不舒服。不希望泛尤黎塞變成那種樣子。
「⋯⋯這樣啊。抱歉，忘了莉芙也能看見。下次我會多注意。」
惡作劇的雙手停下來了。髮梢傳來指尖離去時輕撫的觸感，隨後每根髮絲都像是擁有自我意識般隨著記憶位置各歸其位，恢復成滑順平整的狀態。
莉芙有點擔心的抬起頭仰望青年的臉。依然是溫柔的微笑，不過這次參雜了些許莉芙看不懂的苦悶。
「總算停手了嗎。您幼稚的樣子也十分罕見，真該記錄下來讓其他幽魂使看看。」
「幼稚我承認，記錄就算了吧。畢竟不親眼目睹就毫無意義不是嗎？」
「確實，幾位大人都有著相當麻煩的性質啊⋯⋯」
傳入耳中的對話十分自然地進行著，互相交錯的字句卻充滿了違和感。
烏蘭，看不見嗎⋯⋯？
「我的事情，現在無須太過在意。等取回記憶的那天就會理解一切。」
頭上傳來了輕柔的觸感。這次被非常溫柔地撫摸著，指間力道中彷彿包含對待易碎物的小心謹慎。
「話說回來，莉芙想知道幽魂使的特性吧？所有幽魂使都是藉由我的力量實體化的已逝者，平常會在浮界和幽界間往來，處理不適合浮界之民接觸的事物。」
有種話題被轉移的感覺。
但莉芙感覺得到並非「不想說」，而是「還不能說」的意志，所以不打算繼續追問，只是點點頭表示理解。
「那鎖鏈是我出借給幽魂使們的權能，稱為『幽魂之鏈』。它可以無條件鎮壓並收納靈魂，所以對幽魂使本身也有作用。莉芙之後實際目睹會更清楚呢。」
「咦⋯⋯？」
莉芙身上的裙裝開始轉化為黑色光粒，緩緩從身上抽離；取而代之，白色的光霧輕柔地從四周包覆過來，凝聚成與烏蘭衣著相似款式的白色長袍。已轉變成星辰之球的原黑裙靜靜懸浮在莉芙視線前方的空中，緩慢下墜後環在莉芙頸上，形成一條黑晶材質的項鍊。
「這是？」
莉芙伸手托起鍊墜。掌心的黑色結晶就像是凝聚的星空，透過晶體依然能看見流轉的光之軌跡，讓她想起紀錄中對於天族蛋的外觀描述，雖然顏色不同，但其它翼種的蛋好像沒有這些星空。
「黑翼和時間與空間之力有緊密的連結，那些光點象徵時間的流動。」
疑惑又被解答了。那麼，其他想知道的也一併拜託了。
莉芙轉頭用亮閃閃的眼神望向泛尤黎塞，在心中直接傳達所願所想。那弧度不變的笑容中增添了一絲無奈，這是平常壞習慣的反噬。
「你原本的衣服是蛋殼自動轉化的『殼衣』，因為是易於塑形的力量團塊，天族多半會冶煉成隨身物品。那身長袍則是幽魂使專用的靈裝，詳細用法等到了浮界再讓烏蘭教你吧。」
「最後——加上鎖鏈就齊全了呢。」
泛尤黎塞抬手指向莉芙的心口。
虛空中驟然爆散光點，以螺旋狀的軌跡向著長袍襟口攀繞而上，取代領扣的位置後迅速褪去光輝，在原處遺留下白銀色澤的雙層鎖鏈。
莉芙伸手摸了摸，仿似金屬的表面沒有任何溫度，明明是實體，卻有點接近初次觸摸殼衣時傳來的流動感。但是⋯⋯
她轉頭看向烏蘭右手的鎖鏈。再低頭看著胸口的鎖鏈。
然後轉頭用疑惑的眼神望向泛尤黎塞。
「重量，好像不一樣。」
無論怎麼看，剛獲得的鎖鏈都蘊含著極其微小的星海。怎麼有點像迷你的泛尤黎塞呢。
「在莉芙的理解中是『重量』啊，真有趣。莉芙的鎖鏈是獨一無二的特製品，雖然沒辦法收納靈魂，但可以和我對話。」
「隨身攜帶圖書館？」
「都說了不要用這形容喔。我會忍不住想再惡作劇的。」
秒速捂頭向後退。雖然眼前那張溫和的笑臉沒有絲毫變化，但泛尤黎塞無論用哪種表情說話，態度都非常認真。
「那個。泛尤黎塞大人⋯⋯」
突然出聲的烏蘭吸引了莉芙的注意力。不知為何，烏蘭用夾帶些許恐懼、理解但無奈的情緒看向這副特製鎖鏈，就好像那是必要的棘手之物。
「我明白你想說什麼，烏蘭。放心吧，剛才說過這是特製品，不會對浮界之民造成影響。」
「⋯⋯明白了。既然您如此保證，那肯定不會有問題。」
「泛尤黎塞不一起走，但是會一起旅行嗎。感覺很安心。」
「你能這麼想，並不算壞。繼續剛才幽魂使的話題吧？」
暗下來的幻輪之殿中央浮現出鮮亮的光球。
雖然外層包著一層微妙朦朧的星塵，和透過水晶影像看到的樣子有些差別，但莉芙還是從海洋、陸地的地表特徵，看出紀錄裡顯現的各大陸區塊。
「這是從我們的角度觀測的浮界。浮界之民迎來生命終點時，脫離肉體的靈魂會被界域壁自動導引至幽界。雖然執念深重或被束縛的靈魂可以暫時無視導引，但開始造成對浮界不該有的影響時，界域壁會增強導引之力，強行將他們拉回幽界。」
「如果出現導引失去作用的情況——幽魂使必須回收破壞平衡的靈魂。這就是他們最重要的職責。」
「目前幽魂使一共有六位，各自負責不同的區域。我希望莉芙能依序拜訪所有幽魂使，和他們短暫結伴旅行，體驗未曾見過的事物，在找回記憶的旅途上走得更順利。」
在不同的土地上，總共亮起五個白色的光點。其中四個看起來是近乎靜止的，但某片冰雪之地上的光點以相當快的速度橫跨大地，在那裡的幽魂使是會飛的種族嗎？
光點的差異也凸顯出三片特別顯眼的陸地。羅塔刊大陸和奇洛第克修大陸沒有光點，天炎大陸同時有兩個光點，原本以為一位幽魂使負責一片大陸，但好像不是這樣。
「烏蘭主要負責羅塔刊喔。奇洛第克修由複數活動範圍較廣的幽魂使同時負責，天炎因為地緣關係同時有兩位幽魂使。」
「活動範圍？幽魂使有不能去的地方嗎？」
「我能抵達的地方就能去。不過部分幽魂使不能離開有地緣的地方太久，這和生前的經歷相關。」
「地緣？」
「細說會有點複雜。等和有地緣限制的幽魂使一起旅行，就會自然理解了。」
「嗯⋯⋯好吧。」
雖然很好奇，但既然泛尤黎塞自己都說是複雜的事情，決定暫時不去想。
烏蘭負責的羅塔刊大陸，記得是「耶里爾之怒濤」中受損最嚴重的區域。天族為了復興將總部設置在那裡，中央首都「路薩那提」因此成為一流人才、技術與商流集中的樞紐，是浮界首屈一指的核心都市。
也就是說去見伊方之後，接下來就會到羅塔刊旅行嗎？因為紀錄中幾乎沒有天族近代史的描述，所以她有點期待見到其他人——
「不會去喔。烏蘭只負責把你帶到伊方住所，之後會直接交付給第二位幽魂使。」
突如其來的說明讓莉芙稍微受到打擊。
「為什麼不先去羅塔刊呢？我的族人都在那裡吧？」
「正因如此，才不能讓你提前去。會對取回記憶造成妨礙。」
「唔——我想去找爸爸媽媽，一小段時間也不行嗎？」
「⋯⋯這是另一個重要的問題呢。我有件事要拜託莉芙。」
「拜託我？」
「嗯。即使知道親人的身份，也不能主動去追尋有關的人事物，至少在跟隨所有幽魂使踏遍浮界、找回記憶之前都不行。你的旅程會在二十四年後迎來終點，到那時你想做什麼，我都不會阻攔。」
稍微皺眉。二十四年聽起來好久，在其他地方旅行時，如果剛好有機會繞過去看看的話⋯⋯
「不行。」
嘟起嘴瞪著泛尤黎塞。臉上掛著微笑卻斬釘截鐵地拒絕，比冷著臉拒絕讓人更不愉快。
「莉芙的命運導向未知數，但我能透過命軌繼續觀測其他浮界之民的命運。如果讓還未成熟的你自由行動，所有可能性無一例外都導向最糟糕的結果。所以——」
凝視莉芙的幽黑眼眸，極其罕見的映出歉意。
「拜託了，莉芙。你是個好奇心旺盛的孩子，也是個信守約定的孩子吧？」
世界寂靜無聲。
約定。
曾經、重要的、約定——
遵守了。
做錯了。
伸出了手、卻——
⋯⋯重要的、人。那個人——那個人，是——
「——莉芙。莉芙，看著我。」
「⋯⋯啊？⋯⋯咦？」
回過神的時候，泛尤黎塞已經按住自己的雙肩。恢復光亮的四周不知何時變得一片空曠，桌椅之類的傢俱全都消失無蹤。
莉芙同時注意到，站在泛尤黎塞側邊不遠處的烏蘭手上鎖鏈不知何時延展伸長，環成數十圈繞在身後。雖然面無表情，但那股靜靜擴散的情緒是——憤怒？不是猛烈燃燒的怒火，更像是隱藏在無數層厚重灰燼下，隨時可以燎原的濃烈星火⋯⋯迷惑地望向泛尤黎塞，但沒有得到想要的回答，只是被靜靜撫摸著頭。
「泛尤黎塞大人。您做過頭了。」
「我知道。對莉芙做了不好的事呢，當你結束旅程再次回到幽界時，盡情責備我吧。」
「？不好的事，是什麼呢？」
「等你找回記憶就會明白一切。差不多該出發了，烏蘭，做好準備。」
「⋯⋯我知道了。」
欲言又止地看了兩人一眼，烏蘭發出無聲的喟嘆，讓鎖鏈光化後重新纏回腕上。
「來，莉芙。」
莉芙抓住伸來的手，溫順的任烏蘭抱進懷裡，用長袍包住身體。
巨大的空間通道瞬間在幻輪之殿正中央展開。和之前見過的不同，面前散發青白光芒的空間蘊含著和幽界截然不同的力量奔流，而且似乎存在的每一刻都持續和幽界的空間產生衝突。
「界域壁互相干涉會對伊方造成影響，為了將作為生者的你送出去，這次是徵得他同意的特例開啟。但務必記得，界域壁不可以隨意破壞。」
「泛尤黎塞，界域壁到底是什麼呢？」
一開始單純覺得是用來分隔世界的壁壘，但泛尤黎塞每次提到這個詞彙時的微妙情緒，似乎包含其他不同意義。「導引」究竟是什麼樣的機制，「干涉」又會造成什麼樣的影響？
「雖然答案對現在的你來說沒有意義⋯⋯存在延伸的盡頭。你只要記住這點就好了。」
「盡頭⋯⋯」
想起了那片無邊無際的星海。對泛尤黎塞來說，有所謂的盡頭存在嗎？
「泛尤黎塞大人。我們出發了。」
「路上小心。我等你回到幽界的那一天，莉芙。」
等我？
手指不自覺撫上胸口的鎖鏈。明明隨時都可以對話不是嗎。
透過衣袍縫隙回頭，泛尤黎塞依然維持初見時的溫柔微笑。
——青白色的奔流瞬間阻斷了視野和聲響。
和之前穿越空間縫隙的安定薄膜感不一樣。雖然同樣被抱在懷裡，卻有猛烈的晃動和失重感不斷流竄全身，也沒有辦法擴張感官來確認空間方位，什麼都看不見的感覺無所適從。
⋯⋯後背，傳來了有規律的輕拍。
對了，烏蘭也在一起。稍微安心下來，放鬆後才發現手邊能抓到的布全都變成了緊縮的布團。看起來烏蘭的長袍被自己弄成了亂糟糟的皺布，到目的地前有辦法悄悄恢復原狀嗎。
倚靠的懷抱傳來陣陣輕微晃動。烏蘭在笑？抬頭往上看，視線所及只有白色的衣料，但從懸浮在上方的那團扎實白光感受到愉快和欣慰的情緒。
雖然沒有形體，卻是值得依靠的路標。
震動突然變得劇烈。
原本無音的環境被狂風的肆虐聲填滿，雖然被長袍罩住的空間隔絕於風暴之外，莉芙依然緊閉雙眼，加重抓緊烏蘭的力道。
失重感逐漸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落在地面上的踏實感。風暴聲消弭於無形，有和緩的微風從縫隙吹進來。
「已經到了，莉芙。看看外面吧」
伴隨掀開的長袍，緩緩睜開雙眼。
與幽界截然不同的世界在眼前延展開。
——明亮的太陽，蔚藍的天空，碧綠的樹林。
從烏蘭懷裡跳下來，莉芙往外跑了幾步，在山崖前停下腳步。
風聲、鳥啼、蟲吟、獸鳴。
和過於寂靜的幽界相比，聲音與生命充斥於各個角落。照耀在大地上的每一絲陽光都帶著暖意。迎面曬著暖洋洋的陽光，她現在開始理解泛尤黎塞為什麼說自己應該到浮界來了。
就像第一次看見幽界的黑色星空那樣，在浮界第一次看見的蔚藍天空也無比美麗——
不對。
記憶，浮現了畫面。不是第一次。這是⋯⋯
「烏蘭，我想起來了！這不是第一次，我以前曾經看過同樣的天空，曾經有一樣的心情喔！」
「⋯⋯是嗎。太好了。你應該，體驗更多美麗的事物。」
對著興奮揮手的莉芙，烏蘭一瞬間露出悲傷的表情，隨即走了過去。
——沒錯。
在世界的不美好之前，希望你能看見更多的美。
小小的夢，還無從知曉。
這是朝看似可望而不可及的遙遠結局⋯⋯無比、無比漫長的，旅途的起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