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話 世界的視界:伊方大陸
黎瑟曆982年,春。
跡秋皇城的朝堂上,以皇太子之身代行政務的御名衡軒端坐於上位,冷淡注視底下竊竊私語的群臣。
十三歲的少年,身高已經開始抽長。過去的稚氣已不復存在,御名衡軒僅僅是坐在那裡,就已經顯露出不容忽視的冷厲和威嚴。哪怕是朝中反對他的大臣,也不敢輕忽這個年紀尚輕的皇太子。
「天族交接儀式上,陛下因病不克出席。此事先前已有定案,為何今日又有無用的爭論?」
「您多慮了,殿下。我等僅是擔憂陛下的病情。若是御醫也束手無策,我等可另尋高明的醫者——」
「無須擔憂。依據診斷,待到交接儀式後父皇便能如常出席政議。若那時父皇尚未好轉,眾卿再為此憂心也不遲。如無其他要事,今日就此散會。」
無視那些表情有些忿忿不平的大臣,御名衡軒旁若無人的在數名護衛陪伴下拂袖離去。前往內宮的路上,他在路過一處迴廊時停下腳步。
「何事稟告?」
「御花園中生出了幾株雜草。依您看,是否——」
「放著不管。別忘了,陛下可是主動稱病不出。只因我曾對他說過,幫助過我的黑翼天族和默弦巫女都對他印象不佳,若他貿然露臉,可能致使新派駐於此的黑翼天族不悅。」
御名衡軒冷笑了一聲。
「他總是如此。只要大業能成,無論尊嚴或性命,通通都能笑著主動踩到泥裡。汝等深知於此,才轉而侍奉我,不是嗎?」
「⋯⋯殿下。」
「我不需要忠誠,因為汝等早已為舊主奉上忠義。只要繼續協助我,待我即位,汝等便能逐一見證所求之物。」
「一切,皆照您的吩咐。」
御名衡軒淡漠看著影衛們悄無聲息退去。作為皇兄底下勢力的倖存者,他們確實是有能之人,但僅僅是為了相同目標而共事的合作者。本應在舊主殞命後自決的他們,之所以選擇繼續苟且偷生,都是為了比皇帝活得更久。他們想要見證總有一天會成為舊帝的皇帝其末路。
御名衡軒覺得,這樣並不壞。他並沒有寬大到原諒皇兄圖謀自身性命的作為,但想起諸位皇兄的下場,終究是意難平。
他不需要皇帝的「恩賜」。
他、還有他們,會主動將自己想要的東西抓到手裡。
在日程的推進中,天族的交接儀式如期到來。
駐守了舞琉五十年的第四世代綠翼天族——佐塔里登大人即將卸任。而將要交接的,是第四世代的黑翼天族——尼希特洛大人。因為黑翼通常不會駐守在特定大陸,這次的交接在各大陸都引起了關注,其中也有人猜測,是否與舞琉的皇太子有關。
對此,御名衡軒完全嗤之以鼻。
當初單方面承受莫大恩情的他,只能守著那黎瑟曆千年時再見的約定。他連莉芙大人身在何方都無從知曉,怎麼可能有能力去干涉天族內部的行事?
不過,這消息倒是為他提供了一些方便。愚蠢的皇帝為此心花怒放,提早下放更多權力給他,讓他更便於推進檯面下的計畫。他累積更多財富,收購、投資並發展莉芙大人和遠流大人可能會感興趣的產業,希望兩人再次旅行至此時,能喜歡新帝統治下的舞琉。
而且⋯⋯難得有黑翼再次降臨此地,他實在無法抑制住探問那兩位消息的衝動。
儀式場所就在內殿的廣場。
在盛開的凌櫻環繞中,天族事務官和皇城的行政官忙碌於確認儀式開始前的各項佈置,而一派輕鬆的佐塔里登正在場地中心笑著與尼希特洛交談。天族駐館並不在皇城中,若非必要他們也不會主動干涉皇室之事。因此要詢問天族,在儀式開始前是最好的機會。
御名衡軒握緊拳頭,深吸幾口氣鼓舞自己。然後,他在大臣們的驚愕眼光中邁步走近。
「失禮了,佐塔里登大人、尼希特洛大人。在下是舞琉的御名衡軒,能否容我叨擾幾句話的時間?」
「舞琉的皇太子嗎。你有什麼事?」
兩位天族的反應截然不同。
表情有些好奇的綠翼天族雖然掛著溫和的微笑,眼神中卻充滿打量。
不苟言笑的黑翼天族眼神中帶著些許不悅,散發的威壓感也逐漸增強。
御名衡軒在那威壓下強忍從腳底湧至頭頂的寒勁,極力保持鎮定。兩位大人的反應理所當然,畢竟權力者突然湊到天族身邊,想要攀炎附勢的愚蠢例子實在太多了。現在他更能深刻體會,當初莉芙大人和遠流大人對他究竟有多麽溫柔。
但他不能退卻。他並不在乎那些窺伺的人們與眼前的兩位天族大人如何評論他。
現在站在這裡的他並不是皇太子,只不過是御名衡軒而已。
「四年前,我曾因種種緣由一度陷於死地,所幸蒙人相救。救我之人是黑翼天族與默弦巫女,而尼希特洛大人也是黑翼,所以我想著能否透過您問候她們兩位,再次表達我的感謝。」
「四年前?我記得黑翼沒有到伊方舞琉出差的紀錄,救你的黑翼是誰?」
「其名為『莉芙』,當時外表是銀髮紫瞳的稚齡女童——」
「你說什麼!?」
強大的威壓瞬間從尼希特洛身上爆出。
宴會場內的菜餚、裝飾瞬間被吹得亂七八糟,某些重心不穩的人甚至直接摔倒在地。有手環護身的御名衡軒舉起手臂護住臉部,下一秒手卻被人握住。
他驚訝的看向前方。尼希特洛把他的手拉近,用不可置信的眼神觀察光芒逐漸淡去的手環。
「尼希特洛大人⋯⋯?」
「御名衡軒,詳細描述當時的情況!你是怎麼遇到她,她又怎麼救你的?」
「我⋯⋯當時被刺客圍剿,負傷逃到城中巷弄時,莉芙大人突然出現解決了刺客。她委託同行的默弦巫女為我療傷,還借給我貴重的天族道具,多次救我性命。」
「她借給你的,就是這個手環?」
「是——!?」
隨著未盡的話語,御名衡軒突然被尼希特洛拎著衣領飛上天空。他花了極大的功夫才將踴至喉頭的驚呼壓下,避免在眾人面前失儀。
「現在立刻帶我去遇到她的地方!你記得是哪裡吧?」
「是、是!我記得!」
看見皇太子以近乎擄掠的方式被黑翼的天族大人帶走,底下眾人驚慌失措的向另一位天族求助。
剛才在一旁的佐塔里登其實也相當震驚,只是沒有尼希特洛反應那麼快。他立刻運用風魔法將幾位較有權力處事的高位大臣一同帶上,追著尼希特洛而去。
揪著御名衡軒的尼希特洛,很快就在有些斷斷續續卻重點明確的敘述中,定位出詳細座標,精準降落在御名衡軒仍作為皇子時被追殺的那處窄巷。
當少年在旁邊大口喘氣時,尼希特洛展開背後黑色的光翼,開始解析空間。
該地點的「紀錄」——人的走動、貓狗或昆蟲的軌跡迅速回溯,直到定格在御名衡軒所說的時間點。
畫面中,當時年僅九歲的御名衡軒被刺殺、獨自對著空氣自言自語、獨自飄在空中離開巷弄。除了他和昏迷的黑衣刺客們,沒有其他人存在。看著曾親身經歷卻無比陌生的景象,御名衡軒瞪大了眼。
「怎麼回事!?為什麼沒有莉芙大人和遠流大人的身姿?」
「御名衡軒。根據紀錄,你當時失蹤了一個月。你知道她們當時停留的其他地點嗎?」
「知道,尼希特洛大人!當時她們把負傷的我帶回入住的旅宿,將我藏在房內養傷。那處旅宿已被我收歸為皇室產業,房間也保持原狀,隨時都可以過去查看。」
這次御名衡軒再度飛了起來。與剛才不同的是,他不再是被粗暴抓住衣領,而是被尼希特洛用空間魔法隔絕起來,移到身旁一同飛行。
「指路。」
「是!位置是——」
原先隨著兩人抵達窄巷的佐塔里登和大臣們,下一刻又看著兩人從空中呼嘯而過。
佐塔里登無語的再度跟上。不過尼希特洛這次放慢了飛行速度,所以當前頭的兩人剛降落在目的地時,佐塔里登也跟著落地,順帶放下一群有些昏頭轉向的大臣。
「特洛,雖然明白你的心情,但至少別丟下我啊。」
「抱歉。但是,只剩下這裡要驗證了。御名衡軒,房間在哪?」
「請稍等,我讓人帶路!」
此處原本就是城下町最高級的旅宿之一,成為皇室產業後一躍成為達官顯貴的專用旅宿,一房千金難求。不過,那棟有著別緻小庭園的客房並不對外開放,在御名衡軒的吩咐下維持四年前的模樣。
為了不妨礙黑翼汲取紀錄,佐塔里登和其他人都在庭園中等待。而尼希特洛按照御名衡軒的說法,再次現出黑色光翼,在各個房間中追溯四年前的紀錄。
但顯現在眾人面前的畫面,仍和先前的狀況相同。除了御名衡軒、偶爾進來送餐的侍女外,不存在符合描述的人物。
「特洛,這是——」
「沒錯。不管是皇太子當初遇襲的巷弄,還是她們居住的旅宿,都沒有看到影像。」
「怎麼可能!莉芙大人和遠流大人,當時確實住在這裡!」
隨著佐塔里登前來的大臣們已經多少摸清狀況。某些人互望一眼,開始發出暗藏尖刺的話語。
「殿下,你胡鬧就罷了,怎麼能耽誤天族大人們的時間呢?」
「是啊,是啊。雖然您還年輕,做事也太不謹慎了。」
「眾卿言下之意,是在指責我以拙劣的謊言戲弄天族嗎?」
御名衡軒冷冷瞪向他們。大臣們這次並沒有被逼退,眼中反而浮現更多嘲弄。
「在下豈敢。但,天族大人的時間紀錄中,確實並無您說的幾位人物啊。」
「這——」
「我等並無立場質疑殿下。但若與天族生出嫌隙,陛下定不會默不作聲,您說是吧?」
「你們⋯⋯!」
「都給我閉嘴!」
剛才對御名衡軒出言不遜的數名大臣,瞬間全被壓趴在地。
平安無事的其他人無比驚恐的看向發怒的黑翼。那些動彈不得的人連出聲求饒都做不到,有些甚至因為劇烈的重力開始骨骼錯位。
「等等,尼希特洛大人——」
「特洛,做過頭了!他們都是人類種,身體很脆弱!」
御名衡軒不想讓那些人的血弄髒這塊地,正焦急著想為他們求情時,佐塔里登用治癒魔法抵消重力造成的傷害。尼希特洛見狀收回重壓,用不屑的眼神看向地上失去意識的大臣們。
「這些傢伙不是好東西。我留了一口氣,不用開翼你也能治吧。」
「這話倒是沒錯⋯⋯」
「比起這個,還有另一件要搞清楚的事。」
尼希特洛看向御名衡軒。除了被注視的本人之外,其他大臣全都迅速退避到遠處,讓少年在心中暗自鄙視不已。朝堂上如此氣勢逼人,沒想到卻是些連未成年的自己都不如的膽小鬼。
「御名衡軒,你之前提到的『默弦巫女』是遠流伏依嗎?」
「遠流伏依⋯⋯?不,幫助我的默弦巫女名為『遠流漪路』。」
在一旁治療大臣們的佐塔里登猛然回頭,與尼希特洛面面相覷。
「里登,這裡暫時交給你。我去把人帶過來。」
「知道了。」
半浮在空中的尼希特洛展開黑翼,徹底消失在空間中。有些疑惑的御名衡軒只能看向在場唯一剩下的天族,拋出自己的疑問。
「佐塔里登大人,請問尼希特洛大人去哪了?」
「夜零地區。在他回來之前,我勸你做好心理準備。雖然對方應該不會加害你,但某種意義上也是麻煩的對象。」
麻煩的對象,是指默弦的其他巫女嗎?
御名衡軒變得更加困惑,但還是決定先做好份內之事。他命令其他大臣回宮收拾善後並管制消息、協助佐塔里登和天族事務官們將那些昏迷的大臣送去治療。
就在一切雜務都做完時,尼希特洛帶著暴風歸來了。
「和祖姑母有接觸過的孩子就是你嗎——!」
「什!?你是——嗚唔!」
剛從空中落地的遠流伏依,不由分說的用影子將御名衡軒團團捆起。他猛烈掙扎幾秒,才終於被影子放開,捂著胸口咳嗽了幾聲。
「遠流伏依,雖然我明白你的心情,但你的手法未免太粗暴了。」
「我才沒有傷到他!而且這孩子身上還殘留一點氣息,絕對不會錯!漪路祖姑母在這裡待過!」
「黎瑟曆976年時,有第二幽魂使出現在默弦村落的紀錄。當時她身邊有帶著任何人嗎?」
「就算有,我們也不可能注意到。當時漪路祖姑母可是用鎖鏈把全村掃翻了呢!多麽了不起啊。」
——那是重點嗎?
天族的兩人都對滿面陶醉的遠流伏依倍感無言。只要提到第二幽魂使,原本穩重的廉摩御前就會變成這副讓人看不下去的樣子。
「還有另外一件事。黎瑟曆978年,里登你曾經去曜錐處理『調料戰爭』吧。那件事的發端是因為第二幽魂使現身在凜澤,導致你在凌櫻祭典舉辦前離開皇城,也失去與莉芙雷緹大人接觸的機會。你認為這是巧合嗎?」
「不好說。因為浮界之主宮殿的限制,當我好不容易見到浮界之主、仲裁完異人的爭端並趕回舞琉時,皇帝對皇子們的肅清已經結束了。如果這些事件真的互相牽扯,那就和命運節點有關。我們無法只靠自己做出判斷。」
「夠了,快讓我繼續確認祖姑母的痕跡啦。天族的閒事我一點也不關心,我還得把結果帶回去給族老們呢。」
無視表情再次變得一言難盡的兩人,遠流伏依大步走向眼神警戒的少年。
御名衡軒雖然有些畏懼眼前的默弦巫女,但沒有向後退。手環沒有發動,也就是說——剛才的影法術並不是在攻擊他。而且,那名巫女對遠流大人的稱呼讓他有些微妙的不快。
「聽說漪路祖姑母是你的恩人?那快告訴我,當時祖姑母都待在這裡做了什麼?」
「⋯⋯在那之前,請允許我探問一件事。您為什麼稱遠流大人為『祖姑母』?」
「這還用問嗎?因為漪路祖姑母是好幾代以前的長輩,比我年長數千歲。」
「怎麼可能啊!遠流大人明明是比你還年輕美麗的少女!」
現場的空氣沉默了。
不管是天族還是默弦,全都目瞪口呆的看向語出驚人的人類種少年。
在遲了一秒鐘之後,終於驚覺自己失言的御名衡軒臉色鐵青,向後退了好幾步。
「啊、不。我並沒有對您不敬的意思——」
「你說得太棒了,誠實的好孩子!祖姑母確實比三百多歲的我年輕、美麗又動人!用人類種的標準來計算,她永遠都是未滿十八歲的青春少女!」
「啊⋯⋯?」
好像理解了什麼的佐塔里登轉過身偷笑,尼希特洛則是表情嚴肅的從空間中掏出一張畫像,湊到御名衡軒眼前。
「御名衡軒,我向你重新確認。幫助你的默弦巫女,是這個人嗎?」
看著上面描繪的黑髮少女,衡軒不禁睜大雙眼。
「⋯⋯!沒錯,這就是遠流大人的樣貌!當初養傷的一個月期間,我受到遠流大人不少照顧,所以我絕不會認錯!」
「看來沒必要再確認了。」
尼希特洛收起畫像。察覺他有去意的御名衡軒急忙攔到他面前,快速思考如何能讓對方信服自己。
「尼希特洛大人!雖不知她們兩位為何沒現身在時間紀錄中,但我發誓我並無一絲虛言!」
「我知道。正因為沒有她們的身影,才證明你說的全是真話。」
「什麼?」
「現場拜託你收拾,里登。我必須立刻聯絡優大人。」
「好,你快去吧。交接工作等這件事解決再繼續。」
黑翼天族的身影不再停留,一瞬消失於空間中。
留在原地的御名衡軒正不知如何是好,就在這時,一隻手搭上他的肩膀。回過頭,笑得過於和善的遠流伏就站在那裡。
「遠流⋯⋯伏依大人?您這是⋯⋯」
「居然親自受過祖姑母一個月照顧,多麽令人羨慕嫉妒——嗯哼!御名衡軒,關於祖姑母的事,我還有許多細節要和你確認。來這邊安靜談談吧。」
「知道了,依您所言——等等!您拉的我有些痛!遠流伏依大人,請您手下留情啊⋯⋯!」
就像當初遠流漪路替他換藥時那樣,被遠流伏依拖走的皇太子終於再也無法維持形象,被拖往內室的路上不斷傳出慘叫。對此有些好笑的佐塔里登思考了一會,決定對這個有趣的人類種少年溫柔一些,跟上去準備幫他治療。
另一邊,透過空間移動回到天族派駐所的尼希特洛立刻前往通訊室。連接路薩那提的通訊很快被接通,統率所有天族的代表——第三世代綠翼的以雷優坎,身影顯現在屏幕上。
「⋯⋯優大人。」
「特洛?今天是你到伊方舞琉的上任日吧,發生甚麼狀況了嗎?」
「發現了莉芙雷緹大人的蹤跡。」
「什麼!?真的嗎?」
「沒錯,絕對沒錯!舞琉的皇太子說他四年前遇見了莉芙雷緹大人和第二幽魂使,而且時間紀錄中也沒有出現她們的身影!只有年幼的皇太子獨自對著空氣說話!默弦的現任廉摩御前也驗證過了,第二幽魂使確實曾與他接觸!」
「一模一樣啊,優大人!明明是發生過的事、時間紀錄卻無法映照身影⋯⋯這和列亞哥在異界災禍發生前送回來的紀錄,是一樣的狀況!」
「冷靜點,特洛!」
「怎麼可能冷靜!?皇太子手上,還戴著莉芙雷緹大人借給他的魔道具。那個手環⋯⋯毫無疑問是列亞哥親手做出來的,是他留下的遺物啊!!」
「特洛!」
抒發完情緒的尼希特洛,終於忍不住掩住雙眼。淚水從指縫間滴落,打在儀器表面上。
「⋯⋯我手上,也有類似的魔道具。災禍結束後,我才知道自己踐踏了什麼、失去了什麼⋯⋯」
「列亞哥他,明明一直把我當成弟弟,包容我做的所有錯事⋯⋯!」
「當初⋯⋯我們要是能坦率相信他,就好了。我、連向他道歉⋯⋯都做不到了啊⋯⋯」
「特洛⋯⋯」
以雷優坎聽著黑翼青年的啜泣聲,不由得嘆了一口氣。
「你的成長有目共睹,否則我和其他人不會同意你主動派駐的提案。現在的你已經像當初的列亞那樣,是足以在其他大陸駐守一方的有能者了。而且列亞是個溫柔寬容的孩子,如果他能看到你的成長,應該也會倍感欣慰。」
「把紀錄傳回來,之後的事我來處理。你和里登先專注在交接工作上吧。」
「優大人⋯⋯這件事,要告訴姐姐嗎?列亞哥消失以後,莉芙雷緹大人或許是她唯一的執著了。」
「暫時不要,等時機適當了再由我或雷來說。你沒忘記艾芙瑟當時發瘋的樣子吧?」
「怎麼可能忘記呢。當時,我和父親真的差點就死了。」
特洛帶著痛苦的表情閉上眼。那天的場景就清晰的如同昨日,幕幕從眼前浮現。
性情高傲蠻橫卻非常重視家人的姐姐,是如何帶著瘋狂的殺意,切開他和父親的身體⋯⋯
全都是他們的罪過,是他們自作自受。消失在異界災禍中的列亞哥不會再回來,姐姐也永遠不會原諒他們。
「現在艾芙瑟已經是雷名義上的兒媳。就算她情緒失控,我和雷也比較能安撫她。」
「⋯⋯好。我立刻把紀錄傳過去,接下來拜託您了。」
和尼希特洛的對話結束後,那邊立刻發來相關的影像紀錄,以雷優坎也馬上確認內容。
確實如特洛所說,皇子獨自一人對著空氣說話與行動的模樣,在不知情的人眼裡會非常奇怪吧。但一想起異界災禍發生前,列亞曾因為類似的影像而被黑翼們斥責是在胡鬧惡作劇,他的心情就變得相當沉重。
將通知的訊息發送給雷後,以雷優坎望向窗外,有些憂鬱的回想異界災禍帶走的事物。
黃翼第四世代的列亞提努。
黃翼與綠翼第四世代的夏耶克姆拉。
藍翼第一世代的▉▉大人。
還有,黑翼第三世代的轉生者——奇姒耳・費卡謝萊特。
異界神的本體顯現在奇洛第克修大陸後,駐守在那裡的兩個年輕孩子、▉▉大人和大姐,都為了守護姪女莉芙而付出生命。就算消滅了異界神,傷痛的痕跡依然深刻。
尤其是列亞。他是個值得被認可的姪子,可是他為守護妹妹付出的一切,實在太過慘痛了⋯⋯後續發生的種種,也讓他成為黑翼們心中無法抹消的傷痛與悔恨。
之後他也必須和雷討論,該怎麼向尼希艾芙瑟傳達這件事——
震撼路薩那提的巨響,頓時打斷了他的思考。
以雷優坎立刻調出路薩那提的數百處外層防壁資訊,其中有一半已經損毀,留在天族本部的黃翼、綠翼和藍翼也一片騷亂,出到建築外開翼進入備戰狀態。
「怎麼回事!?」
「外層防壁被破壞了,一級警戒!」
「通知居民立刻疏散——」
「所有人都冷靜!是雷,我來處理!」
當以雷優坎下達廣域通告後,響徹路薩那提的緊報立刻解除。
在其他人去進行居民的安撫工作時,以雷優坎同步用最快速度手動將其他警戒機制暫時解除。關閉通訊屏幕的他看向辦公桌前方,有些時日不見的兄長就站在對面。那對紫瞳中燃燒著無盡的憤怒,大步向他走來。
以雷優坎心中微嘆。雷平常不會這麼莽撞的。考慮到他現在的心情,實在沒辦法責怪他⋯⋯
「究竟怎麼回事,優?你說特洛在伊方大陸發現了莉芙的蹤跡?」
「沒錯。我把紀錄給你。」
以雷優坎先開啟綠翼,然後把作為媒介的紀錄魔晶石遞給雷。
下一秒,辦公室內所有的物質隨著展開的黑翼都承受了相當程度的重壓。已有預料的以雷優坎持續修復不斷破損的室內結界,心驚膽戰的看著兄長發飆。
「泛尤黎塞,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你不是和我說三百年嗎!所以我一直在忍耐,一直在等待⋯⋯」
「結果為什麼莉芙已經到浮界來了!還和遠流小姐一起旅行!」
「雷,冷靜⋯⋯」
「冷靜!?除非和泛尤黎塞當面對質,否則我冷靜不了!」
雖然以雷優坎同時啟用了多種道具和結界,也用自己的生命力來補強,但辦公室內的物品發出的噪音越發刺耳難聞,承受度明顯在不斷降低。
就算他使用的物品比外界的特別加固過,但是讓雷繼續失控下去,他的辦公室遲早會全毀。以雷優坎想著無論如何都得讓雷先稍微冷靜,舉起拳頭準備讓他清醒——
從某處竄出的鎖鏈,瞬間層層捆住了雷。
重力消失了。以雷優坎也解除開翼狀態,十分訝異的看向突然顯現在辦公室內的白髮長袍女性。
「烏蘭大人?您怎麼會現身?」
「烏蘭,你什麼意思。放開我。」
「雷,你先冷靜下來。莉芙會在浮界是有理由的。」
「滾開,烏蘭。我能撕開幽界的界域壁一次,就能撕開第二次。如果你想繼續阻攔,我就把你送回幽界。」
纏在雷身上的鎖鏈開始劇烈顫動。雖然烏蘭將抑制靈魂波動的能力發揮到極限,但依然無法遏止雷因為女兒的事燃起的怒火。
該說不愧是能手撕幽界界域壁,繼承泛尤黎塞大人部分力量的存在嗎⋯⋯再這樣下去,雷有可能像異界災禍時直接繃斷漪路和因雅的鎖鏈那樣,掙脫她的束縛。
知道用普通的理由無法說服雷,烏蘭羅恩嘆了一口氣,決定直接切入正題。
「莉芙失憶了。」
鎖鏈的顫動停止。
雷的情緒淡化,從憤怒轉變為驚愕。
「你說⋯⋯她失憶了?」
「怎麼會!?莉芙不是轉生者,她還活著啊!」
比起驚愕的雷,驚恐的以雷優坎反而反應更激烈。
「沒錯。天族的記憶保留在靈魂中,哪怕是重新成為浮界之民的「轉生者」,也會在壽命將盡、肉體束縛減弱後,恢復身為天族的記憶。」
以雷優坎迅速回想所有已知的轉生者資料。
就如同烏蘭羅恩的說法,浮界的轉生者——即死去天族的轉世,事實上不會失憶。
自耶里爾墜落後400年,天族就開始發現轉生者的行跡。而以雷優坎和其他人也根據雷從幽界之主那裡聽來的部分說法,進行了詳細研究。不管是以人類種或異人之身重新誕生在浮界的轉生者,他們的壽命都遠低於普通浮界之民的標準。而且,接近生命盡頭前無一例外會恢復記憶。
會成為轉生者的天族,都是經過幽界之主的詢問後同意這樣做。所以,大部分人臨終時就算恢復記憶,他們也會坦然接受自己的短暫人生,還能和前世的友人和親人話家常。
但是⋯⋯反過來說,還活著的天族不可能失憶。
虛無之體會將存在投射到浮界的物質體上。如果活著卻失憶,那只能說明虛無之體和命核出現了極為嚴重的故障。根本聞所未聞,沒有任何前例可循。
「莉芙的情況太特殊了。天族百歲成年後才能開翼,出生不到三天的她卻強行開翼使用權能。親眼目睹失控現象的你應該明白吧,雷。那孩子雖然醒了,靈魂與肉體的連結卻沒有完全修復。」
「她現在⋯⋯身體很不好嗎?」
「這部分不用擔心,身體已經被泛尤黎塞大人修復了。但為了讓她找回記憶,泛尤黎塞大人希望所有幽魂使輪流帶著她,在浮界的大地上行走一段時間。我和漪路的工作都已經結束,現在輪到因雅。」
「因雅?莉芙在門納島群嗎?放開我,讓我去找她!」
「不行。」
「為什麼不行!既然她失憶了,這次就由我和她共享記憶,把她當時的記憶給她!」
「那樣會變成『他人給予的記憶』。那孩子會完全忘記當時的感受,以『旁觀者』的角度看待當時的一切。你願意這樣嗎?」
「這——」
「雷,泛尤黎塞大人有託我給你的傳言。你好好聽著。」
「『如果你覺得莉芙那三天的感情無關緊要,我現在就可以派幽魂使把她送回你身邊』。雷,你的選擇是什麼?」
「那三天怎麼可能無關緊要!!」
沒能被鎖鏈完全拘束的拳頭重重落在桌上。隔在以雷優坎與雷之間的桌子,瞬間化為無數碎屑。
——啊,最後還是無法完全阻止呢。以雷優坎帶著苦笑,看向陪伴自己辦公數百年的桌子就這樣徹底報廢。就算是被天族藍翼強化過的特製合金,在雷的力量下也不堪一擊。
但是,桌子的犧牲並非沒有意義。發洩過的雷逐漸冷靜下來,烏蘭羅恩見狀也收回鎖鏈,留給他足夠思考的時間。
佇立良久後,雷終於再次開口。
「⋯⋯就算最後是殘酷的結局,但⋯⋯那三天對她來說,也是與家人相處的珍貴時光啊。」
「不管是列亞、夏耶克、▉▉大人、姐姐⋯⋯甚至,還有涅烏⋯⋯」
「怎麼能因為我的自私,擅自剝奪莉芙那些寶貴的感情⋯⋯?」
旁觀的以雷優坎想試著安慰消沉的雷,卻說不出半句話。
在異界災禍這件事上,他並不是有深刻牽扯的那個人。擅自說些輕率的安慰只會適得其反。因此,他將求助的眼神投向烏蘭羅恩。
烏蘭羅恩聽到雷說出弟弟的名字時,眼神黯然了一瞬。作為不能介入命軌的幽魂使,她能深刻理解雷現在的無力感。但,莉芙的旅程不能被打斷。當時她沒能幫上忙,沒能守護他們父女,那麼至少要守護那孩子尋回記憶的過程。
「雷。泛尤黎塞大人不會輕易許諾,既然許諾了,就必定會實現。當異界災禍已過三百年,黎瑟曆千年的那一天到來時——你們父女定會重逢。」
「如果輕率的給她紀錄,很可能會覆蓋掉重要家人的記憶。所以拜託你,再稍微忍耐一下吧。我⋯⋯也會忍耐到那個時候。」
烏蘭背到身後的鎖鏈開始發光。這種小動作自然瞞不過可以用空間感知察覺一切的雷,知道鎖鏈功能的他不再說話,搖搖晃晃的朝來時的窗口走去。
「雷,等等!」
「⋯⋯優。」
雷停下了腳步,卻沒有回頭。
「我已經等了兩百多年。離約定之刻,只剩不到十分之一的時間了。但是,我卻莫名覺得⋯⋯剩下的十幾年好漫長啊。」
「真的,太漫長了⋯⋯優。」
「雷⋯⋯」
再次展開的黑翼飛出窗外,消失在天空的彼端。以雷優坎失落的駐足在完全敞開的大窗邊,遠望空無一物的蔚藍天空。這時烏蘭羅恩走了過來,拿出曾於浮界之主宮殿收受的布包。
「你辛苦了,優。這是泛尤黎塞大人委託伊方大人準備的禮物,做一張更好的桌子吧。」
「謝謝您,烏蘭大人。」
以雷優坎表情複雜的接過精緻的布包。烏蘭羅恩行了一禮,身影從空間中消去。
打開布包,只見稍微壓縮過的空間中躺著一堆魔力傳導性極高的㻬琈和堅硬的赤金。平常以雷優坎看到這樣的稀有材料會很高興,但現在他只是嘆了口氣,委託趕來的副官將材料送到藍翼那裡,請他們之後打造一張新的桌子送過來。
辦公室內獨留自己一人後,以雷優坎環顧凌亂的物品與書櫃。
烏蘭大人剛才所說的內容讓他很在意。
烏蘭羅恩、遠流漪路、因雅——剛好是第一到第三幽魂使的排序。也就是說,之後莉芙旅行的路線可以從其他幽魂使的排序來推斷。雖然不能直接接觸,至少能讓雷有個掛念吧?
絲毫不浪費任何等待時間,以雷優坎抬手讓散落的紙張與紀錄晶石各自歸位,再度開啟通訊重新投入工作中。
⋯⋯⋯⋯
同一時間。
門納島群南方大島,璉施的某座海港城市中——
因為暴風雨無法出航,在這個城市滯留了數週的莉芙和因雅正坐在飯店附屬的咖啡廳中,享受冰品製成的各種甜點。吃完細緻綿密的冰淇淋杯、多彩的鮮果雪酪後,淋上巧克力、擺上莓果點綴的鮮奶冰糕作為收尾被擺到莉芙面前。
意猶未盡的莉芙拿起小湯匙,準備慢慢享受這最後一盤甜品,卻突然像是察覺什麼似的放下湯匙左顧右盼。發現異狀的因雅,也放下手中的咖啡杯關心她。
「怎麼了,莉芙?」
「總覺得有人在思念我,是錯覺嗎?」
「如果你有這種感受,那就不是錯覺。莉芙,雷正在思念你。」
泛尤黎塞突然說話,讓兩個人都很驚訝。
捂嘴遮掩表情的因雅之所以驚訝,是因為泛尤黎塞的語調相當溫柔。雖然在遠流的記憶中曾有過類似的對話,但親自見聞後的震撼力截然不同。
低頭看著鎖鏈的莉芙之所以驚訝,是因為泛尤黎塞說的正是爸爸的名字。在舞琉皇城找回來的那份記憶,如今依然深藏在她心中。
「爸爸他⋯⋯在想我?」
「他非常想立刻飛奔來見你。但為了讓你順利找回記憶,他一直強忍著這份衝動。那份過於強烈的思念,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傳達到你身邊。」
「爸爸⋯⋯」
莉芙把鎖鏈捧到手心上,露出有點落寞的表情。
「泛尤黎塞。除了慢慢旅行,我的記憶就沒有更快恢復的方法嗎?」
「沒有。我已經盡可能為你修復身體與靈魂的連結,但想要找回記憶,必須對你的意識賦予各種刺激,讓你自行想起來。這是需要經歷複雜過程的行為。」
「世界的紀錄,不能替代我的記憶嗎?」
「那麼,雷就會變成歷史書上的人物。你會忘記被他擁抱時的感情、與他四目相對時的感情——」
「那種事、討厭!我不要!」
莉芙瞬間握緊了鎖鏈,像要尋求慰藉那樣抵在自己的心口上。
因雅有些擔憂的看著情緒低落的莉芙。雖然存在遮蔽可以降低她們的存在感,她依然操作風魔力將所在的包廂隔絕起來,確保內外的聲音不會互相干擾。
「泛尤黎塞,離我的旅程結束還有十八年對吧?明明已經縮短六年了⋯⋯可是,為什麼我現在會覺得時間比之前更長?」
「莉芙。你和雷之所以會感到迫切,是因為你們都對形式不同、目標相同的事制定了『終點』。當你切實感受到路程縮短,對終點的期待也會反過來成為重負,逐漸帶來撕裂心靈的痛楚。我正是為了幫助你緩和這份痛楚,才以這種型態陪著你。」
「泛尤黎塞⋯⋯」
莉芙覺得,今天的泛尤黎塞好像回到了自己剛醒來時見到的樣子。他現在散發的感情非常溫暖,而這份溫度似乎透過與鎖鏈接觸的手,一起傳遞到心口的位置。
「雖然我還沒有完全想起爸爸的事,但我知道爸爸當時是來救身處險境的我。那麼⋯⋯」
和漪路在泠浚各地區旅行時,莉芙就已經開始覺得奇怪了。
泛尤黎塞曾經說過,自己沉睡了大約276年。在幻輪之殿閱讀世界紀錄時,知道自己甦醒的這一年是黎瑟曆976年。而異界災禍發生的時間——正好是黎瑟曆700年。
「我之所以會失憶,是因為我當時在『異界災禍』發生的中心嗎?」
「沒錯。」
「我還有更多像爸爸那樣,必須想起的重要家人嗎?」
「沒錯。」
「直到我想起來之前⋯⋯都要乖乖的,不能主動去找他們對嗎?」
「沒錯。」
莉芙低頭不語。
這次她和鎖鏈都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因雅只能擔心的看著。就在因雅用魔法持續為冰糕保溫、用豐厚的延時費用打發客氣詢問的侍者兩次後,面前小小的女孩終於有了動靜。
「約定的詛咒」這次並沒有發動。
抬起頭來的莉芙,臉上的表情比因雅想像中更明朗。她緊握雙拳,擺出一副下定決心的表情,用驚人的氣勢瞬間解決面前那盤冰糕。然後她把小湯匙拍在桌上,直直望向有些愕然的因雅。
「爸爸在忍耐,那我也會加油!我一定要把所有失去的記憶都找回來,然後見到爸爸的時候親自告訴他,我也一~~~直在想他!爸爸想念我多少,我也想念他多少!」
「因雅!我現在想盡情吃一大堆點心,可以嗎?」
從未見過的激動樣貌,不禁讓因雅愣了一會。不過,她馬上就用比平常更溫柔的笑容點頭應允。
「當然可以,吃到你滿足為止吧。」
雖然暴飲暴食不是淑女該有的儀態,但因雅今天決定丟開這些規矩,笑吟吟的再次招來侍者。很快,送來的甜點就堆滿了整張餐桌。不只是用小杯盤裝著的|奶酪《Panna cotta》與各種小蛋糕,之前莉芙特別喜歡的提拉米蘇、卡布里蛋糕《Torta caprese》等高級甜點,這次更是連同托盤直接整塊送上。
看到這麼多誘人的美味甜點,莉芙的身邊瞬間浮現肉眼不可見的幸福光暈。她拿起新的餐具,以能夠維持最低限度餐桌禮儀的速度,開始快速席捲桌上的點心。
一開始,因雅只是微笑著注視莉芙大快朵頤的幸福表情。但隨著空盤增加、喚來侍者稍作收拾與上飲品時,她在某種無法說清的衝動驅使下,為自己點了一份蛋糕套餐。
因雅在幽魂使中,其實是「抗拒進行生者行為」的那一派。
她在巡視土地時,會仔細記下各處島民們的生活細節、感受那些充滿色彩與香味的日常煙火氣,但絕不會主動去接觸。她秉持自身作為亡者的立場,有著與生者徹底劃分開來的堅持。
因此,帶著莉芙開始旅行的那一天,是她成為幽魂使後數百年來第一次入口浮界的食物。在那之前唯一可以被稱為「進食」的行爲,是飲用幽界之主為他們強化靈魂與形體的花茶。
過去一年的旅程裡,因雅靠著對門納島群的熟悉度帶莉芙走遍大街小巷、品嚐各種各樣的食物,但她仍將飲食這件事視為工作上的義務。不管吃了什麼樣的食物,都只會面帶微笑想著「啊,原來是這樣的味道嗎」,將自己的事束之高閣,全心關注身旁女孩的感受。
但現在不一樣。因雅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受到莉芙那燦爛笑容的影響——現在送入口中的蛋糕,確確實實產生了睽違已久的美味感覺。
這種感覺,甚至讓因雅想起過去曾與義姐及友人們度過的茶會時間。那是段沒有憂愁、沒有複雜的情感糾葛、無比單純又無比令人惆悵的⋯⋯美好時光。
過了那麼久,終於出現一絲改變的跡象了嗎。
因雅雖然是溫柔的好孩子,但她的溫柔從來不會用在自己身上,所以看著才格外令人心疼。如果莉芙能讓她更加敞開心扉就好了。
現在的你應該非常忙碌吧。命軌變動的規模肯定是史無前例的龐大,畢竟這不是「既有的變化」,而是增加了「原本不存在的流向」。世界的視界已經全部觀測過一遍,我會繼續看著接下來的發展。
「不去看也行。」
「?泛尤黎塞,要看什麼呢?」
「莉芙,盡情享受點心帶給味蕾的美味吧。」
「啊,確實一整塊蛋糕就沒有那麼精緻的裝飾了。即使如此,看起來也非常美味!我開動了。」
你還是和以前一樣,態度很嚴厲呢。
即使如此,我也必須去看。必須關注她的旅途,以及旅途中被牽引的一切⋯⋯如果這會令你不快,就盡量厭惡我和我的任性吧。
觀測一切的你不會遺漏世界紀錄,但若單單只是查閱紀錄,肯定會錯過很多事。你也是因爲如此,才陪在那孩子身邊。她不適合孤身一人的旅程。
⋯⋯旅途還很漫長。
必須實現的約定,以及更加遙遠的夢之誓言。
我會一直觀測,直到願望都實現的那一天到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