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話 遺留者的執念
即使正值盛冬，糸間遂商盟的本部也依然多彩而亮麗。
強度足以做成防具的豔色避水布料，被奢侈的大量布置在建築物外部、露天走道與廣場上方。繡在布料表面的多重魔法陣展開微弱的結界，阻擋從齊挪札海吹來的凜冽海風，因此不受寒氣或雨雪影響的戶外廣場用餐區熱鬧非常、一位難求。
跟著漪路在貴賓室中等待的莉芙，好奇的透過窗戶觀察底下廣場的風景。時裝展已經結束一段時間了，但進出商盟咖啡廳和餐廳的人流依然來去不絕，沒有座位而選擇外帶的人也不少。被帶到貴賓室時招待的美味茶點，據說也出自商盟內的廚師之手，所以莉芙猜測這裡受歡迎的原因來自食物的好口碑。
輕微的敲門聲在這時響起。剛才見過的服務員推門而入，對兩人行了一禮。
「兩位貴客久等了。前往拓格帕沙的『薩盧斯號』已經做好出航準備，請讓我引領貴客到船上的高級套房。」
「走吧，莉芙。」
「好～！」
停泊在港邊的「薩盧斯號」是專供富豪搭乘的豪華客輪，一個月的船票價格就足以在小城市中置產。但，這對漪路來說完全不是重點。
她關注的只有這艘船的內容——吃喝玩樂、休息空間、船體安全是否都屬於最高等級。畢竟這是莉芙第一次搭船，絕不能允許她擠在狹小空間度過一個月。如果用隨時可消耗的物質就能換取最好的服務，無論多少都能拿出來。
套房內的空間，也確實讓人滿意。被閣樓分成上下兩層的高級套房，下層有著可以一覽海景的大陽台、客廳、廚房、娛樂室、小型浴池等設施，上層則有臥房、書房、衣帽間與化妝間等獨立的房間，生活所需一應俱全。看著一上船就興奮探索的莉芙，漪路塞了比一般標準更多的小費給套房的專屬服務員和管家們，讓他們相當高興，更加盡心為兩位不起眼卻出手闊措的客人服務。
黎瑟曆980年，冬。
在宣告出航的船笛聲與漫天飄雪中，薩盧斯號啟動魔力爐駛離港口。
離開伊方大陸，前往門納島群的長途船旅開始了。
上船後的兩週內，莉芙都持續在船上四處亂跑。
這艘船服務的乘客不多，套房所在的上層船體只佔了一小部分。船體的中層設置了中央廚房與酒吧、賭場、表演廳、電影院、武術訓練場，以及各種長幼皆宜的遊戲間包廂。因為正值冬日，還另外提供室內溫水遊樂設施，可說是涵蓋每一種娛樂面向。體積佔比最多的船體下層，則有船員的生活區、輪機房、魔力爐、物資倉庫與貨倉等，是保證這趟旅途舒適安全的重要區域。
最初莉芙曾經遮蔽存在，悄悄摸進去船員忙碌走動的輪機房和魔力爐。但因為泛尤黎塞的傳聲提醒，馬上就被漪路用影子捕捉。結果，莉芙一整天都維持著只露出頭部的繭狀態，被漪路夾在身側參觀完重要的下層設施。
去酒吧體驗氣氛時，漪路更是用影子直接把莉芙牢牢固定在高椅上，避免她偷拿供乘客自由取用的高級酒瓶。面對不滿嘟嘴的莉芙，板著臉的漪路依然秉持小孩子不可以喝酒的原則，把微冒氣泡的迎賓酒換成果汁遞給她。不過，船上提供的高級果汁非常香甜可口，所以莉芙在甜味滋潤下馬上就喜笑顏開，忘掉之前的不滿。
當莉芙逛過大部分的娛樂設施，提出想去賭場體驗各種賭博遊戲時，漪路並沒有反對，還幫莉芙換取成堆的大量籌碼。但是等莉芙坐上賭桌，漪路立刻用影之法術控制荷官一側的輪盤與卡牌道具，讓莉芙在適當的小輸小贏幾次之後，再狠狠的一次輸個精光。莉芙因為把漪路的錢輸光，非常沮喪的蹲在角落自閉，漪路則一邊拍著背安慰她，一邊趁機教育賭博傷身的道理，成功讓莉芙對賭博失去興趣。
看到這裡，實在忍不住要誇一聲：漪路幹得太好了，給你一個讚！雖說用了小手段，但學費都是漪路自掏腰包的，你果然是個傑出的教育者呢。
之後或許是因為在賭場遭受的打擊，莉芙對大型設施逐漸失去了興趣。她的生活變回比較沉靜的型態，每天除了體驗美食、拉著漪路去還沒探險完畢的遊戲間同樂，其他時間都在房裡和漪路一起看書、一起在陽台上享受海景。
有幾天晚上，泛尤黎塞甚至趁睡前時間引導莉芙觀看夜空，為她解釋浮界天空之上與命軌部份相連的時界星象。漪路則是站在稍遠的位置看著，不出聲打擾上司與莉芙難得的靜謐時光。伊方或式紗璃如果看到這副景象，想必也會露出微笑吧。
在各種忙碌又愉快的活動中，船上的時間轉瞬即逝。在航程只剩不到一週的這天，漪路讓管家送來精緻的下午茶，準備和莉芙在陽台上享用。
各種裝在小容器中、散發甜味的鮮豔糕餅被放在小推車頂層，與下層的各種飲品和調味品一起被送來。莉芙滿足的吃掉撒上糖霜的小蛋糕與蘸上巧克力醬的酥脆餅乾，漪路則依甜點品項遞上調好的熱茶、拿鐵或咖啡，讓她可以在苦甜的平衡間享受更多美味。
當服務員收走推車後，滿足的莉芙有點懶洋洋的靠在椅子上享受陽光。就在這時，船內廣播突然響起。
「各位親愛的乘客，這是來自薩盧斯號船長的通知。目前，齊挪札海上開始吹起『榭雪莉翡之風』，因此薩盧斯號將暫時關閉防風結界，直到該現象結束為止。本人與全體船員誠摯邀請各位乘客移步至陽台或甲板上，一同沐浴這份來自地脈的魔力恩惠。」
「榭雪莉翡⋯⋯？」
是有印象的名字，在世界的紀錄裡看過。記得相關紀錄有兩筆——
黎瑟曆2年。
天族第三世代藍翼的榭雪莉翡，為了減少地脈在耶里爾墜落後的混亂恢復期，獨自離開路薩那提，尋找浮界最深處的地脈淤積點。
黎瑟曆5年。
榭雪莉翡成功抵達浮界的界域壁邊緣，將自身與地脈同化。之後各大陸的海洋開始出現不定時發散地脈魔力的季風，天族將其命名為「榭雪莉翡之風」。
從椅子上彈起來的莉芙跑到欄杆邊。防風結界關閉後，細小的雪花飄下，但馬上就被來自海上的暖風吹散。
「好溫暖的風啊，裡面還帶著濃厚的魔力。漪路，你也過來吹風吧！⋯⋯漪路？」
莉芙有些疑惑的回頭。站在那裡的漪路停在離欄杆有段距離的地方，不但袖口開始發光，臉上也浮現出痛苦之色。
「為什麼⋯⋯」
「為什麼是我見證了一切。為什麼是我留到了最後。」
「為什麼，對一切無能為力的我，反倒⋯⋯」
「漪路⋯⋯！？」
看見光芒有失控的跡象，莉芙撲過去抓住了漪路的衣袖。但定定站著的她沒有反應，光芒也沒有減弱。
「泛尤黎塞，漪路變得好奇怪！該怎麼辦才好？」
「雖然我可以強行壓制幽魂使的情緒，但你應該不希望這樣做。所以稍微等一下，讓漪路自行冷靜下來。」
「好，我知道了。」
過了幾秒之後，漪路終於動了。
她往前幾步，將手搭在陽台的欄杆上。從天而降的雪花不斷被溫暖的魔力之風吹融，化成隨風而去的細小水珠，在夕陽照映下畫出瑩亮的弧線，也將黑衣少女的背影映襯得更加孤寂。
莉芙就這樣在背後注視著漪路。她覺得，自己現在不該上前打擾。
時間並沒有經過很久。
大約五分鐘之後，轉身的漪路維持一貫面無表情的樣子，走向牆邊的長椅靜靜坐下。莉芙急忙蹦上旁邊的空位，用擔心的視線看著光芒沒有減退的袖口。
「⋯⋯莉芙。」
「漪路，你要進房間休息一下嗎？」
「我還沒有告訴過你。我的死因，是壽終正寢。」
「咦⋯⋯」
壽終正寢。意思是沒有疾病沒有意外，自然地結束生命吧。
這表示漪路平安活到了變成老奶奶的歲數，可是⋯⋯
「漪路為什麼會成為幽魂使呢？壽終正寢不是表示沒有遺憾嗎？」
「正因為壽終正寢，才產生了執念與遺憾。執念正是成為幽魂使的基本條件之一。」
「執念⋯⋯？」
莉芙其實一直都不太清楚幽魂使的挑選基準。
她現在見過的幽魂使只有烏蘭和漪路，所以下意識認為不得善終之人才會變成幽魂使。但現在漪路的話讓她陷入了困惑。
「離抵達門納島群已經不遠了。在那之前，你就聽我再說一個⋯⋯短暫的故事吧。」
那是個煩人的少女。
目睹耶里爾墜落後，我來到羅塔刊大陸尋找臨終之地，卻不巧被那名少女發現我是默弦。她纏著我，希望我在最後的時間裡幫助她。
最初我是拒絕的。一個年輕小姑娘要脅老人家，就不覺得害臊？結果她立刻將外表切換成老年型態。明明沒有與年齡相配的內在，還理直氣壯的說自己的實際年齡比我大，要敬老尊賢的應該是我。天族就是這點惹人厭。
少女的名字是榭雪莉翡，天族第三世代的藍翼。我問她為什麼想做這麼麻煩又多餘的事。因為地脈源自浮界之主，以現在的狀況，再過個兩千年左右就會自然恢復平衡。
她說，天族有永恆的時間去等待，對其他浮界之民卻非如此。正因為時間有限、生命易逝，短暫的分秒對他們來說都無比珍貴，無可取代。雖然對第一世代留下的禍端很不快，她依然覺得第三世代必須對這場降臨在浮界的大災難負責，因為他們是天族，是凌駕於其他浮界之民的超越者。
她除了煩人，還很傻。明明一直強調比我年長，態度卻那麼天真。
⋯⋯可是，我很好奇這個傻子最後是不是能成功。就算嘴上抱怨，還是一路隨行走到最後。
利用深淵地蟲的虛型，我們順利抵達界域壁的底部邊緣——那是壯闊到令人心生畏懼的場景。
我曾和兄姐一同去伊方大人的庭園採藥，感受過那溫柔而豐沛的生命源流，但面前的存在完全是另一種極端。規模龐大的漆黑奔流在地底狂暴亂竄，和生命源流截然不同，眼前的這股力量只會將捲入的一切破壞殆盡。
我們原本乘坐的虛型也不慎被餘波破壞。她立刻將我拉上空中，落到相對安全的岩石平台上。
我問她，打算怎麼平息眼前的存在？別說是一名天族，就算將現在僅存的數十名天族都叫來幫忙，也不可能撼動這力量分毫。
她笑了。就像我們初次見面時那樣，毫無迷惘、毫無畏懼的笑著。
她一開始就知道不可能平息狂暴的地脈，但有自信縮短地脈恢復的時間。藍翼可以操縱與融合元素，也能夠將自己的肉體與靈魂融入無機物——也就是說，可以與大地同化。
——遠流大人，謝謝您帶我到這裡！再見了！
展開藍翼的少女說完這句話之後，直接飛進狂暴的地脈洪流中。她的肉體與靈魂被絞碎，我可以感受到，化為無數微塵的她已經與地脈徹底合為一體。龐大的主流中開始出現無數渺小但溫柔的支流，那是榭雪莉翡留下的意志。
我記不清當時是怎麼離開那裡的。等我回過神，已經重新回到浮界地表的某處。
竭力想要活下去的你、毫無猶豫投身大地的她。
我尊重你們的意志，幫助了你們。然而給我的回報，就是被遺留下來見證你們的終結嗎？
目送榭雪莉翡消失數天後，我的時間終於到了。我走入放滿燃油的地穴盡頭，在閉上眼睛那一刻點燃了火焰。
我對浮界沒有留戀，主動遵循界域壁的引導來到了幽界。但我沒有進入常規的輪迴，反倒是來到了泛尤黎塞的大殿。他說我是符合資格的人，可以選擇是否要成為幽魂使。
我答應了他的邀請。
作為遺留者的憤怒仍灼燒著我。我要繼續見證，這無常的命運將流向何方。
在不斷吹拂的榭雪莉翡之風中，一黑一白的身影在長椅上互相依偎著。
莉芙從手鐲中找出長度適當的布帶，把漪路兩邊的袖口綁成不透光的程度。然後靠在她的懷裡，把自己的小手覆在她的雙手上，汲取風中的魔力替漪路取暖。
沉默的漪路沒有反應，只是靜靜看著莉芙的動作。因為現在的她光是抑制自己的感情波動，就幾乎用上全力。而且⋯⋯莉芙用自己的方式來體貼她，也稍微撫平了那激昂情緒的一部分。
當防風結界隨著廣播再次開啟時，已然偏移至海平面的夕陽映出暈紅倒影與漫天晚霞。漪路抱住了一直忙碌於擺弄自己雙手的莉芙，把頭輕輕靠上女孩小小的後腦勺。
「⋯⋯謝謝你，莉芙。」
「漪路，你好多了嗎？」
「嗯。託你的福，我現在沒事了。」
「漪路，你笑了！」
「是嗎？」
漪路有些訝異地用手指確認自己的嘴角。不過呢，就像莉芙說的，以往都只是微微揚起的角度，第一次變成了誰都能看出來的淺笑。我一直看著，所以再清楚不過了喔。
「你笑起來很好看喔，漪路。」
「⋯⋯這樣啊。快要到晚餐時間了，今天你想去中央廚房，還是在房間吃？」
「在房間吃吧。今天我要和漪路一起吃頓豐盛的大餐！啊，甜點也不能忘記呢！」
「知道了，你這個小饞鬼。」
稍微放開了一點情感表現的少女輕揉女孩的頭，像往常那樣牽起她的手，走進已自動亮起暖色燈光的套房客廳。
當薩盧斯號駛入拓格帕沙北方最大的海港時，細雪已經不再落下。空氣雖然還有些寒冷，但春日已然來臨，沉眠了整個冬日的生物將再次復甦，於溫度漸升的季節中展現活力。
黎瑟曆981年，春。
隨著新的一年到來，新的離別與相遇，也同時來到了小小的女孩面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