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話 偏離者
雖然收留了皇子,但並沒有影響遠流漪路和莉芙的愉快祭典生活。
正確來說,是遠流漪路不讓御名衡軒影響到莉芙的日常。一開始辱罵莉芙的行為,讓遠流漪路對這名任性皇子的印象極差,出於保護他的安危與個人私怨這雙重目的,大部分時間都把他關在偏間裡。
不過,基本照顧自然不會遺漏。她們居住的高級客房就算是偏間也有獨立衛浴,而且在為莉芙買食物時,遠流漪路也會另外權衡人類種的食量替他外帶一份。為他用來療傷的藥草也是對於人類種最高級的傷藥,除了毫無自由可言,遠流漪路在物質方面自認並沒有虧待他。
在陪著莉芙逛祭典時,她也讓虛型充當眼耳去搜集關於當代皇室的情報。現任舞琉皇帝有六個兒子,年僅九歲的六皇子是最頑劣的一個,令身邊眾人頭痛不已。雖然他失蹤了,皇室內的官員卻不在意這件事,認定是六皇子又任性偷跑出去玩,等祭典結束再找人也不遲。
另一方面,遠流漪路則透過護衛殘留的執念之魂,確認衡軒所言為真。當日他確實是出皇宮後在前往祭典途中被襲擊、在護衛全滅的情況下獨自逃離,直到被莉芙救下。包含背叛之人在內,至少十數名護衛跟著皇子一起不見蹤影,卻沒有人對此感到可疑。
更深層的內宮,靠臨時操控的弱小虛型無法突破法術結界。想探聽皇室成員的實際看法,必須用更強大的虛型、或是親自走一趟。而她並不想特地去勞煩曜錐異人的亡魂,就此切斷與虛型的連結,把心思放回照顧莉芙的日常上。
遠流漪路猜想,皇城之行的結果恐怕不會如御名衡軒所願。
「今天就是祭典的最後一天了呢。衡軒,你康復了嗎?」
「⋯⋯是。承蒙莉芙大人與遠流大人關照,我的傷都痊癒了。」
滿臉疲色的衡軒在莉芙的招待下坐到茶桌對面,漪路則負責替兩人泡茶。當衡軒因為有幸喝到默弦巫女親手泡的茶而受寵若驚時,漪路掃來的冷淡眼神讓他瞬間寒毛直豎。
對連衣服都不會自己穿的衡軒來說,將近一個月不習慣的生活讓他吃盡苦頭。他之所以能學會穿衣、洗澡等獨自生活的方法,是因為漪路直接做出一個影人形當助手兼範本讓他照做,如果沒有進步就讓蟲子圍著他睡一晚。雖然不愁吃住,卻遭受了嚴苛的精神試煉。
衡軒只是性格任性刁蠻,實際上是個非常聰穎的孩子。當被力量遠勝於他的漪路強壓著學習,無法偷奸耍滑的他當然進步神速。從這點來看,漪路是能夠因材施教的優秀教育者呢。
「漪路,我們要怎麼帶衡軒進皇城呢?可以飛進去嗎?」
「空中的結界比較細密,容易被發現。雖然一瞬間就能摧毀,但違背隱密行動的原則。從正門直接進去就行。」
「哦哦,比想像中簡單呢。可是正門不是也有結界嗎?」
「那東西如同薄紙,用影子藏起這小鬼就不會被發現。」
「原來如此,漪路真可靠!」
衡軒一臉麻木地聽著莉芙和漪路的談話。跡秋皇城引以為豪的堅固結界被默弦巫女嫌棄成薄紙這件事,大大衝擊了他的認知。他總算明白,為何曜錐異人和默弦的知識被列為皇室成員的必學課程之一。要是腦子不清楚去招惹他們,皇室一夜覆滅也不足為奇。
「小鬼。我帶著你走過正門時,記得保持安靜。做不到就把你丟下。」
「啊?是!一切聽遠流大人吩咐!」
察覺話題已經轉到自己身上,衡軒戰戰兢兢點頭。他明白漪路很討厭他,也絕對說到做到,現在絲毫不敢心存僥倖。
「嗯——但是,衡軒必須獨自露面吧。我覺得借你護身道具比較安全!」
「咦?天族的⋯⋯護身道具嗎?」
莉芙興沖沖地開始翻找起手鐲。魔道具的種類非常多,除了旅行用的日常便捷器具,也有隨身穿戴的飾品、防具和武器。莉芙拿出一個小巧的古銅色手環,推到衡軒面前。
「這個好像不錯,可以形成防禦結界。你先戴上,之後要記得還我喔。」
「感激不盡,莉芙大人。我一定會回報您的恩情。」
啊,漪路沉默了。收集靈魂時見過那麼多宮廷鬥爭,所以不想打擊樂觀的他們吧。之後會怎麼發展,其實也不在我們能觀測的範圍內,但⋯⋯肯定不會是愉快的走向。
一切準備就緒後,漪路便帶著兩人出門。莉芙和往常一樣被牽著,衡軒則被影子捆著跟在旁邊。之前的他或許會抗議這種待遇,不過現在的他對漪路已經產生心理陰影,獨自被綁著帶走反而比較安心。
通過皇城正門時,那些平時無害的結界陣和守衛讓衡軒渾身僵硬,但如同漪路所說,什麼都沒發生就順利進到皇城內部。衡軒看向如常和莉芙聊天的漪路,對默弦巫女的敬畏更深了一分。
終於,三人來到了皇室執行儀式的內庭。儀式正好結束,看見被眾人簇擁著離開的皇帝,衡軒幾乎按捺不住想衝過去的激動心情,但還是強行忍下,默默跟到宴會的內場。
「⋯⋯那麼,我去了。感謝兩位的幫助。」
「嗯,要順利喔!」
目送衡軒隱入簾幕後的背影,莉芙從手鐲中拿出幾顆晶瑩剔透的琉璃糖咀嚼。
「漪路,在等衡軒的時候要一起吃點心嗎?手鐲裡的點心比街上賣的還要美味很多喔。」
「不了。這都是那孩子為你做的,要珍惜他的心意。」
「?漪路,你認識哥哥嗎?」
——遠流漪路的思緒,瞬間回到異界災禍剛落幕不久。
烏蘭失去了實體、其他幽魂使受地緣所限無法長時間遠離,剩下的她被委託巡迴奇洛第克修的戰場,尋找並回收靈魂。
她一步步走在化為黑色荒土的大地上,踏遍曾為山野林地及城鎮的區域,但一無所獲。曾在破壞範圍內活過的浮界之民,全被異界神的詛咒侵蝕,不管是肉體還是靈魂都化為毫無生機的黑色殘渣。
最後,她下到那個深坑探查。
在深坑之底,終於找到了唯一留存的靈魂。
那是個雖然逃過詛咒侵蝕,卻已嚴重缺損、百孔千瘡的靈魂——
「⋯⋯以後,等你想起哥哥再說。」
「好吧,我知道了。」
因為和泛尤黎塞約定了。莉芙強行壓抑住自己的好奇心,希望早點想起關聯的記憶。
看著繼續享受糖果甜味的莉芙,漪路的嘴唇顫動幾下,終究沒有出聲。
同時在另一邊,突然闖入宴會的衡軒已經引起了騷亂。
「——父皇!」
「衡軒,你在做什麼。擅自出走多日,還以如此不體面的庶民衣著入場。你是特地來污辱這場犒勞群臣的重要宴會嗎?」
「父皇,我不是擅自出走,而是被人所害!若未被人搭救,我早已喪命。如今害我之人仍藏在暗處,賢明如父皇您定能護我周全,嚴懲奸人!」
衡軒拿出漪路為他保存的破衣和沾染毒素的碎布,呈上作為證據。舞琉皇帝看了一眼,示意侍從將證據拿下去,然後從座位上起身。
「今日因諸多意外,擾了眾卿雅興,實屬無奈。膳房會將宴上佳餚送至各人府上。皇子們隨我來,其他人散了吧。」
在一片譁然與混亂之中,有了主心骨的衡軒用輕快的腳步跟在皇帝身後,和其他皇子一同朝內宮的方向離去。莉芙見狀立刻收拾剩下的糖果,扯著漪路的手快步跟上。
當周圍已經沒有閒雜人等後,眾人止步於內宮中用以處理政事的書房。舞琉皇帝在近侍們的服侍下落座,好整以暇的看向衡軒以外神色各異的皇子。
「我有些意外。駐守舞琉的天族,開典前便為了調解異人的紛爭趕往曜錐,之後傳訊又提及必須遲至閉典數日後再返回,所以我才默許你們提前動手。可結果卻是如此,難道是我高估你們了?」
「父皇⋯⋯?」
衡軒原本滿心期待父親為自己主持公道,父親的話語卻讓他全身發冷。在一眾沉默著互相觀望的皇子之中,唯有大皇子神色自若的出列向皇帝行禮。
「十分抱歉,父皇。我忽略了祭典或許能招來某些好事的異人,請再給我一次機會,在此將六皇弟徹底解決。」
「哦,你打算怎麼做?血染書房,惹我不快?」
「請放心,之前我得來了淨霍異人的火翎,已令工匠製成魔劍。如今正是試劍的機會。」
「那好,你就試試吧。順便讓我見識新劍的威力。」
「是!」
「等等⋯⋯騙人的吧?父皇?大皇兄?」
「雖不知是何方異人救助你,但也就到此為止了。連這場競賽都不知曉的你,沒有資格繼續以皇子的身份自居。」
如果是平常的衡軒,察覺情況對自己不利就會立刻逃跑。他也是因此得以被莉芙救下。
但,眼前的情景已經荒謬到讓他無法好好思考。所以他只是呆站在原地,茫然的看著拔劍劈向他的兄長。
事情發生的太過突然。
不管是在場的皇室成員、侍衛、還是在外側觀察情況的莉芙與遠流漪路,都來不及對眼前匪夷所思的一幕做出反應。
火紅的長劍噹啷落地,帶出一室死寂。
原本持劍的大皇子消失了。衡軒被砍中的瞬間,發光的手環啟動結界、將劍身燃起的火焰盡數反彈回去,而大皇子便在這源自淨霍異人的高溫火焰下被燒成灰燼。
莉芙愣愣的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緊緊抱住遠流漪路。
「漪、漪路。剛才,發生了什麼?那個手環,把衡軒的哥哥給⋯⋯」
「⋯⋯泛尤黎塞大人。您知道會發生這種事嗎?」
「我無法觀測如此愚蠢的可能性。製作者設計反擊功能時,也不可能將如此愚蠢的情況設想在內。」
「泛尤黎塞,那個手環有反擊功能嗎!?觸發條件是什麼?」
「手環本身確實是用來抵擋攻擊的防禦型魔道具。但是,當裝備者遭受能夠突破防禦結界的攻擊時,內置術式會解析並吸收襲擊者的力量,以消耗手鐲的耐久度為代價進行反擊。因為構造簡單,反擊力道頂多只能擊退普通異人,不過肉體脆弱的人類種一擊就會灰飛煙滅。」
「——怎麼、會⋯⋯」
已經搞不懂了。
父親笑著允許兒子們自相殘殺、長兄笑著舉劍朝幼弟當頭劈下。
一開始只是擔心衡軒無法避開來自暗處的襲擊,所以借給他手環⋯⋯
可是,按照泛尤黎塞的說法,衡軒的哥哥會死是因為原本落在衡軒身上的致命攻擊被反彈。這代表如果沒有手環守護,衡軒必死無疑。
為什麼。為什麼?
明明是血脈相連的家人,為什麼毫無一絲溫情?
「莉芙。難受的話就別看,我們出去。」
「不行。說過想送衡軒回家的明明是我,卻讓漪路配合我的任性,幫忙做了那麼多事。我⋯⋯必須看下去才行。」
漪路感覺到擁抱的力道變得更緊。她很想立刻帶莉芙離開皇城,但她也想尊重莉芙的意願。儘管有些無奈,最後漪路還是選擇留下,與莉芙一起觀察事態的發展。
書房內一群因震驚而暫時失語的人中,最先做出反應的是舞琉皇帝。但他所表現出來的不是憤怒,反倒是驚訝與些微的喜悅。
「這可真是⋯⋯令人驚訝。那手環竟能反彈淨霍異人的火焰,哪怕翻遍皇室寶庫也找不出這樣的珍品。你遇上的貴人,究竟是何許人物?」
「⋯⋯父皇。您為何,授意皇兄對我下手⋯⋯?」
「你先回答我的疑問,那樣我就回答你。」
「⋯⋯是一名旅行的黑翼天族。這是她暫借給我的護身道具。」
「哈哈哈!這可真叫我意外。早該被淘汰的你竟能獲得天族的青睞,還能反殺自己的兄長!」
撫掌大笑的皇帝,用如同看待稀世珍寶的狂熱眼神看向衡軒。換作往日,衡軒若能獲得父親這樣的眼神肯定十分開心,但他現在一點也笑不出來。
「嗯,決定了。次任皇帝——就定為衡軒。我會賜予你儲君之位,讓你手握應有的權力。其他失敗者和無用的攀附之物不需要了,用適當的理由帶下去。」
無數的近衛瞬間湧入書房,在其他皇子出聲驚叫前摀住他們的口鼻,將人全部拖走。衡軒目睹這一幕,心中荒謬感更甚,轉頭憤憤地看向自己的父親。
「父皇,請您回答我剛才的問題!」
「你可真心急呀,衡軒。先前我允許其他皇子除去你,是因為剪枝之理。優先除去無用枝枒,方能栽培出更加優秀的果實。」
「無⋯⋯用?您說我⋯⋯無用?」
「那當然。我替皇子們安排的教育都相同,綜觀所有表現,你是最無用的那個。空有資質卻不願努力、耽於享樂而不納良言、規避爭鬥且缺乏霸氣。我自然會想著除去無用的你,將資源留予他人。」
「我是皇子,享受生來既有的尊貴有何過錯?若如皇兄那般業已成年,我自當謹言慎行、行止有度,可我仍是孩子啊!孩子依賴父母,行些無傷大雅的任性之舉,不是理所應當的嗎⋯⋯!」
激動的話語到後半,已經帶出了些微哭音。
「父皇⋯⋯我是您的兒子啊!您難道、就不曾對我有一點關懷和包容嗎!?」
「說什麼蠢話,自然沒有。」
在那瞬間,莉芙目睹衡軒的感情消失了大半。
憤怒、悲傷、眷戀、怨懟、期待、親愛——原本那麼複雜的感情,通通不見了。
剩下來的,只有⋯⋯漠然與恨。
莉芙緊揪住漪路的衣服,把頭半埋進她的腰側衣襬裡。漪路看著試圖把表情藏起來的莉芙,不禁摸了摸她的頭,輕輕攬住了她。
代替難以承受眼前景象的莉芙,漪路繼續注視這場荒唐的鬧劇。舞琉皇帝仍一派輕鬆的掛著和藹笑容,繼續吐出毫無感情的話語。
「別忘了,你我在父子之前更是君臣。我需要的是優秀的繼承者,而非哭鬧不休的頑童。不過天運亦是一種資質,我對現在的你很滿意。與天族締結緣分,想必可保皇室興盛不衰。」
「您就不怕我借助天族之力,暗中殺掉您嗎?」
「自然可以,不過我建議你幾年後再做。那些只有歷代帝王知曉細節的祕事與部署,還得由我親自教導你呢。若你現在要做,也不是不行,只是我會對你有一點失望。」
「⋯⋯是嗎,我明白了。放心吧,我會讓您長長久久地活著,讓您親身體會,您自以為是的聰慧雙眼不過是糊上爛泥的魚目。我會用與您不一樣的方式,獲得您不曾獲得的東西。」
「哦,聽起來不錯。我就拭目以待了,衡軒。」
「是啊。您就等著吧。」
幽魂之鏈開始顫動,讓漪路微挑眉頭。她用鎖鏈先將書房內大皇子的怨魂收起,但書房外的廣場、內宮各處,都開始接連不斷出現亡魂。根據以前在皇室行走的經驗,她有些遲疑地對莉芙開口。
「擁有權勢之人的靈魂,執念程度通常較深,不盡早處理容易產生遺患。莉芙⋯⋯你願意在這裡稍微等我嗎?我保證不會太久,很快就回來。」
「我不要緊。我感覺到外面有好多靈魂,他們⋯⋯都很痛苦的樣子。漪路,去幫幫他們吧。」
莉芙放開了漪路,用很悲傷的表情抬頭看她。
漪路對著那表情一時語塞。因為這孩子的靈魂感知力和其他偏離者同樣強大,就算想美化外頭正在進行的「清理」也做不到。她默默點頭,臨走前不忘為莉芙佈下好幾重陣法,才朝充斥無聲哀鳴的方向飛身而去。留在原地的莉芙,轉頭觀望遠處的皇帝父子。
用溫柔語調對兒子說話,卻沒有一絲溫情的父親。
用溫和有禮的態度點頭應和,卻仇視父親的兒子。
衡軒如願回家了。可是面前的的場景,卻讓自己感到心悶。
為什麼⋯⋯要這樣對待自己的孩子?
「因為現任舞琉皇帝採用了養蠱之術。」
泛尤黎塞的聲音拉回了莉芙的注意力。她回想起曾經看過的文字資料,心情更趨憂鬱。
「養蠱不是讓蟲子自相殘殺的方法嗎?他們都是情感豐富的人類,這種方法太殘忍了。」
「在世界曆的歷史上,曾有許多國家的君王這麼做。他們認為坐在那個位置上的人必須足夠強大,認為用養蠱之法擇出的最強者,才有資格成為後繼者。」
「可是,他們明明是父子!」
「會這麼做的存在,通常聰慧到失去人性、或是愚蠢到不計後果。與歷代相比,現任舞琉皇帝的治理可以歸類在中上程度,但依然只是自以為聰明的愚者。」
「這樣的存在,也算是爸爸嗎?我的爸爸肯定不是這種人!爸爸他——」
意識,瞬間抽離了。
在場的其他人變得靜止而遙遠。
有畫面從記憶深處浮上。一幕又一幕,逐漸變得鮮明而生動。
——因為空間壓潰向下凹陷的大地、破碎的結界。
——帶著濃重血腥味的擁抱。
「這次⋯⋯這次,我終於趕上了。緹娜,我趕上了啊⋯⋯!」
「啊、啊啊!抱歉,弄髒了你的衣服!」
「別怕,我、我、我不是可疑的人!我是、我是⋯⋯!」
渾身是血的男人抱住了從空中落下的我。
明明受了那麼重的傷,卻更先擔心弄髒我衣服的小事。
血跡清理乾淨後露出了英俊的臉,慌張的語調卻依然無法組織言詞。
可是⋯⋯從那雙望著我的深邃紫瞳中,看見了悲傷、欣喜與淚水。
我知道。我知道的。
你是為了來救我們,才讓自己變得遍體鱗傷。
和我擁有相同眼睛的人,我的爸爸,雷——
「莉芙,你還好嗎?」
「⋯⋯泛尤黎塞,我想起來了。」
「你想起了什麼?」
「爸爸的事。」
「你想起的爸爸,是什麼樣子的?」
「他渾身是血。他為了來救我們受了重傷。他的名字是雷。他,他現在——」
「他現在身上沒有任何傷口,健康平安的活著。」
「真的嗎?」
「我會派烏蘭再去看他的情況,所以安心吧。不如先吃點甜食平復心情。」
「我想去看看爸爸,我們能提前去羅塔刊——」
「等你完全想起來再說,現在還不行。」
「我知道了。」
因為和泛尤黎塞約定了。莉芙強行壓抑住自己的好奇心,希望早點想起關聯的記憶。
當漪路返回書房時,看到的是模樣異常乖巧的莉芙。她知道莉芙肯定是被那個等同於詛咒的約定影響,在心中列舉上司可能做出的舉動,怒氣值再次飆升。
「泛尤黎塞大人,您又做了什麼?」
「漪路,以後可以在莉芙面前提到雷的名字。」
「⋯⋯她想起爸爸了?這麼快?」
「沒錯。能這麼早想起雷的事,算是意外之喜。」
「意外?這是您無法預料的狀況?」
「莉芙和普通的『偏離者』不一樣,無法被干涉。」
聽到「無法被干涉」這種話,漪路相當意外。
「偏離者」是獨立於世界外的異物,失去了命運的他們沒有命軌,因此能夠介入其他浮界之民的命運。偏離者的數量並不多,幽界之主基本上都掌握著他們的行蹤,在可以預料的範圍內觀測命軌的變動。不過,自由的偏離者帶來的麻煩,又是另一回事。
雷就是這種例子。他所到之處都會自然匯聚起命運的可能性,產生命運節點。只要他待在一個地點過久,必定會發生大事件。執法機構非常喜歡這種體質,甚至會特地請雷協助他們處理積累的案子,然而對於曾經被捲入過幾次、存在遮蔽失效而被認知到的漪路來說,她對這種特性只想敬而遠之。
⋯⋯但是,莉芙對自己是偏離者的事沒有自覺。而且莉芙很可愛。如果對象是莉芙,漪路覺得可以稍微提高自己的容忍度。
不過,漪路依然對泛尤黎塞剛才那句話有些疑問。
「烏特諾瓦和步恩畢都是幽魂使,所以不會影響浮界,但雷和莉芙的性質不是相同嗎?就算在浮界自由行動,你也能和他們進行交流。」
「不一樣。」
漪路感受到靈魂威壓的變化。這是幽界之主平常的狀態,就算追問也不會得到答案。因此她很乾脆的截斷話題,拋出另一個比較有可能被回答的問題。
「雷明明是自由的偏離者,為什麼願意被您使喚?」
「雷是個單純的好孩子,所以願意幫我們做事。」
「⋯⋯好孩子?您還真敢說。」
「不止我,伊方和式紗璃也可以說。」
漪路不想再理這個上司。她居然能感受到「我家孩子特別好」的傻瓜父母氛圍,覺得繼續溝通只是在浪費自己的時間。
而且,對比面前的另一種親子相處情形,心情會變得更加不愉快。
地位一瞬間逆轉的衡軒,身邊頓時圍滿了許多侍奉之人。那個前幾天還相當幼稚的孩子在極短的時間內大幅成長,變得成熟而深沉。只是,這並不是本人所期望的。
漪路看了安靜的莉芙一眼。如果讓莉芙想起雷的契機是衡軒和舞琉皇帝,箇中緣由並不難理解。
就算她看雷不順眼,也必須承認雷是個好父親。他是個比起自己更重視女兒、可以為女兒拼上性命的傢伙,除了烏蘭以外的幽魂使,都已經在異界災禍中親身體驗過那份強烈的情感了。
當事件告一段落、確定御名衡軒不會再有危險後,遠流漪路立刻帶莉芙離開皇城。
由於莉芙回到旅宿後仍有些悶悶不樂,遠流漪路特地出門買來大量甜點、用曜錐的食材再次親自下廚,把莉芙喜歡吃的食物在桌上堆成小山。莉芙看到有別於平常的豐盛晚餐,非常開心的笑了出來。並不是因為料理本身很美味,而是因為遠流漪路那種拼命努力卻佯裝無事的態度,讓她覺得很溫暖。
在莉芙入睡後,遠流漪路已經透過虛型收集到後續的消息。
皇室對大臣們聲稱大皇子謀害幼弟事敗、之後又意圖弒父不成,為此震怒的皇帝下令處死大皇子,並將其他有共謀嫌疑的皇子押入大牢。朝中風向一夕大變,大臣們都在議論皇帝是否打算立六皇子為儲。
遠流漪路對這種故事發展並不意外。在她生前的時代,光是舞琉就至少有五次政權更迭的紀錄。成為幽魂使之後,更是閱遍無數浮界歷史上不曾記載的興衰。浮界之民的執念雖有千百種,但多半不離所謂的生存慾念,他們總是不斷重複看似不同卻又相同的行為。
只不過,生為默弦的她不願去評論這些行為的意義。
生存之道異於其他浮界之民的默弦,將生死輪迴視為常識,不會去追逐那些易逝的生存慾念。但對於無法接觸靈魂、時間短暫的普通浮界之民,他們只能依循有限的所見所知,拼盡全力活過自己的人生。那些個人目的、手段、理由、感情,在時間的洪流中渺小而不值一提,卻無法斷言毫無價值。
遠流漪路替熟睡的莉芙蓋實棉被,看向庭園中花瓣將要落盡、漸發新芽的小型凌櫻。
無論時間長短,她希望那些尚未逝去的緣分,終有一天能劃下相對圓滿的句點。
翌日,衡軒前來旅宿拜訪兩人。這次他身邊跟滿了護衛,但他嚴命眾人留在外頭,像之前那樣獨自端坐在莉芙與漪路對面。
「此次,萬分感謝兩位的幫助。這是我的一點心意,還有歸還給莉芙大人的道具。」
衡軒將一個中型的空間儲存盒和手環推到莉芙面前。莉芙搖搖頭。把手環推了回去。
「我覺得衡軒繼續留著比較安全。等我結束旅行,再回來找你拿就好。」
「結束旅行?您預計何時再次造訪舞琉呢?」
「嗯——算起來剛好是黎瑟曆1000年。那時候衡軒已經當上皇帝了吧?當我來找你的時候,要記得招待我好吃的點心!」
「請放心。我定會準備手藝最好的點心匠人來招待您。」
「⋯⋯你自己多保重。御名衡軒。」
漪路的問候讓衡軒相當驚訝。一直表現出老成姿態的衡軒,終於露出了符合年齡的笑容。
「也請您多保重,遠流大人。您對我的幫助與照顧,我會一直銘感於心。」
不久後,衡軒就起身告辭。他知道自己的行動會被傳到舞琉皇帝那裡,所以與兩人在此道別,希望將來他手握大權時,彼此都能在無拘無束的情況下再次相見。
衡軒離開後,漪路也帶著莉芙立即啟程。除了被命運節點影響的衡軒,普通的浮界之民不可能再認知到遮蔽存在的她們,所以兩人一路順利出關,離開跡秋皇城。
在疾馳而去的機械車上,漪路忙著檢查衡軒給的東西,用影之法術將皇帝偷藏的髒東西全數銷毀。莉芙則是探頭看向窗外的風景,花季過後的植物已經冒出新綠,即將開始新的季節。
「漪路,我們接下來去哪裡呢?」
「從北往南依序巡迴舞琉的郡縣。抵達泠浚前,大約需要一至兩年的時間。」
「嗯——要走過二十三個郡縣啊。其中有沒有特別好玩的地方呢?」
「每個地方都會隨著季節變化產生不同感受。你可以體驗與曜錐不同的另一種人之風景。」
「那我就慢慢期待囉,漪路!」
邂逅新的緣分,再次告別緣分的兩人。
她們對命軌的巨大變化毫無所覺,再次繼續旅程。
下一個目標是古老傳說延續之地。
同時亦是默弦少女無法避開的,另一個因緣之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