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話 舞琉皇國
莉芙在兩個多月間度過了相當充實的冬日生活。不管是和遠流漪路一起出門觀摩工作、品嚐瑯殷冬日的各種美食、或是和遠流漪路在房間裡玩桌上遊戲或看書⋯⋯雖然戶外活動減少了，莉芙卻對此非常滿足。
嚴冬的風雪漸歇。雪融之日到來時，沉寂了整個冬天的村落瞬間活絡起來，那些準備將草藥、礦物或皮毛等特產運回舞琉皇國的商隊，各自都在吆喝著盤點物資、安排人手。村子的關口也為了出發的排序與檢查忙得不可開交。
遠流漪路帶著莉芙，登上了一個中型商隊的貨車。來往瑯殷的多半是專門運載貨物的商隊，但也有數個商隊擁有用來載客的車輛，而她們選擇的商隊就是在這門生意上經營多年的老手。自然，遠流漪路在出發前已經檢查過一遍商隊成員與乘客的靈魂，只要其中沒有業力深重者，就不必擔心發生大意外。
以魔力石驅動的機械車，在高聳的縱谷間沿著人類種開闢的車道平緩行進。因為必須和其他乘客擠在一起，不能出去也不能玩耍的莉芙覺得很無聊，但停車歇息時遠流漪路都會帶她到遠處散心。久而久之，莉芙也開始適應與許多人同行的生活，初步理解互相妥協的道理。
黎瑟曆978年，春。
當車輛駛出縱谷，周圍的景色從險峻的山嶺逐漸變換為平原。遠方出現了無數平整的田野、耕作的農人，以及抽出嫩綠枝葉的花草樹木。
時節步入仲春之初，兩人終於抵達了舞琉皇國境內。
「遠流，快看快看！好多店，好多人！到處都有好香的味道！」
「先別跑。雖然我們遮蔽了存在，但在熱鬧的街上橫衝直撞很危險。」
從長途車旅中解放的莉芙，一進到城市中就變得異常興奮。
漪路對此有些無奈但又不想阻止，於是悄悄讓影子衍伸到人群腳下，在莉芙快要撞到別人前用微妙的力道移開，避免他們莫名其妙地摔倒。
當莉芙停在一家店門前時，漪路終於追上了她。莉芙跑過來握住遠流的手，直直指向店內。
「遠流，這家店飄出了很香甜的味道，和凌櫻花茶有點像。我們進去看看好嗎？」
「『和凌軒』嗎⋯⋯確實，是以凌櫻製作的點心與茶為招牌，開設百年的茶屋。」
「真的有凌櫻！？那我們快點進去！」
「莉芙，還記得我說的話嗎？不要太失望。」
「泛尤黎塞？」
⋯⋯鎖鏈又沉默了。真是的！
之前過冬時雖然不主動說話，但問他要不要一起玩遊戲時都會參加。儘管他總是說考慮公平性，只願意擔任遊戲的裁判角色，不過那時候明明每次都很親切嘛。
為什麼現在突然出聲提醒，又立刻沉默呢？
難道⋯⋯這間店的茶葉品質和泡茶手藝，都遠遠比不上泛尤黎塞？
一番思索之後，莉芙的雀躍之情總算稍微冷卻下來。
但就算降低了對茶的期待，她也對沒品嚐過的甜點充滿興趣，所以她依然興沖沖的拉著漪路進到店裡，選了最高級的茶點組合。
三十分鐘後。
端坐在高級包廂中的漪路放下茶杯，望向對面將頭歪放在桌上、雙眼無神的莉芙。
「不好吃嗎？」
「⋯⋯不是。甜點很好吃，可是、可是⋯⋯」
「為什麼！和泛尤黎塞泡的茶差這麼多呢！這才不是凌櫻花茶——！」
隨著精緻茶具一起被送上來的糕點已經被一掃而空，旁邊那杯剛由茶人泡好的淺紫花茶卻被莉芙萬分嫌棄的擱在旁邊，品嚐一口後就不願再碰。
漪路作為幽魂使，自然知道讓莉芙念念不忘的凌櫻花茶是什麼。那是由浮界之主親手栽培、幽界之主予以加工，一年頂多數份的珍貴茶葉。連同茶的味道、功效與泡茶手藝，是她少數願意給予上司好評價的事物。
在浮界大地上隨意生長的凌櫻，怎麼可能比得上界主們親手處理的物品？茶葉品質間有著天地般的鴻溝，就算讓她的上司親手來泡，也消除不了這種差距。
漪路將視線轉回死魚般癱著的莉芙臉上。如果平常看到這種表情，她一定會非常驚慌吧。但是⋯⋯知道莉芙是為了一杯茶才露出這種如同天崩地裂的絕望表情，漪路不禁莞爾。
「莉芙，打開伊方給你的布包。」
泛尤黎塞的話語，瞬間讓莉芙從一條死魚變回彈跳跳的活魚。她從手鐲中匆忙取出那個精緻的布包，放在桌上解開。出現在眼前的是一疊茶包、數盒散發出甜香且造型別緻的乾菓子。
「這是？」
「伊方的內殿有一棵特別照料的凌櫻。這些是他親自採摘花瓣後為你做的茶包和點心，雖然缺少對靈魂的特殊功效，但味道和我那裡的凌櫻花茶相去不遠，可以用來解饞。」
「太棒了！！！謝謝你們，泛尤黎塞和伊方都好貼心！」
「不用謝我，要謝伊方。有他照料的那棵凌櫻，才有凌櫻花茶的原料。」
「嗯，我一定會珍惜！」
「很可惜我現在無法親手為你泡茶，讓漪路代勞吧。她的手藝尚可。」
「原來遠流會泡茶？那，可以拜託你嗎？」
漪路無法拒絕眼神閃耀又滿臉期待的莉芙，在心中唾罵上司推來多餘工作後，認份的整理茶具、清理茶杯。片刻後，一杯熱騰騰的凌櫻花茶再次出現在莉芙眼前。莉芙捧起茶杯，小心地喝了一口。
「好喝～」
「⋯⋯那就好。」
那舒緩的表情讓漪路鬆了一口氣。如果她的手藝被拿來和泛尤黎塞相比，她沒有自信用鎖鏈完全壓制自己的憤慨之情。
替莉芙泡完茶之後，漪路的心中同時浮起一個疑問。雖然以結果來說她拿到的是實用之物，但看到莉芙布包的內容物，反而對伊方大人的安排感到不解。
⋯⋯為什麼伊方大人給自己調料，給莉芙茶包和點心？
您到底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情，打包禮物給我們的？難道烏蘭拿到的布包也是不同的東西？
「可是，遠流的布包為什麼裝調料呢？我的布包和烏蘭還有遠流不同嗎？」
哦哦——！莉芙選手擊出了一記漂亮的全壘打！觀眾席的漪路雖然假裝不在意，但豎起耳朵準備偷聽了！那麼在裁判席上的你，這時候不應該來幾句點評嗎！
「真會找時機湊熱鬧。」
「？泛尤黎塞，你剛才說什麼？」
「漪路的布包是調料，烏蘭的布包是礦物。這是伊方根據各人需求給的禮物。」
「是這樣啊。雖然已經用完了，但那個調料確實讓我們度過很多次愉快的用餐時間。那，烏蘭為什麼是拿到礦物呢？」
「她之後在羅塔刊會用到。」
「嗯⋯⋯雖然不太懂，但如果能用到就是好事！」
莉芙沒有繼續追問，聽到關鍵字的遠流漪路卻眉頭一皺。既然會在羅塔刊用到，表示烏蘭之後要去路薩那提處理天族間的麻煩事。
就算暫時不能讓父女倆見面，遲早也必須向雷交代莉芙的事。一想到雷之後可能出現的反應，遠流漪路在心中默默為摯友祈禱。希望烏蘭的工作可以順利。
「遠流，這裡的點心已經吃完了。還有很多點心店對吧？我們去其他地方看看！」
「⋯⋯好。」
喝完茶的莉芙異常精神抖擻，腳步飛快的拉著漪路出了店門。知道這是凌櫻功效的漪路默默跟著莉芙，陪她在街道上衝刺兼排除障礙，讓她盡情消耗過剩的活力。終於，等到兩人走過七、八間茶屋和點心舖，被各色點心餵養的莉芙心滿意足停下為止，天色已經暗了下來。
漪路在跟著莉芙四處亂跑時，已經透過幽魂之鏈大致掌握了靈魂群聚處。估計需要花上一兩個月來巡視後，她牽著莉芙踏進最高級的旅宿，直接包下一個附有小庭園的豪華獨棟客房。在瑯殷地區的村落住宿時條件有限，但現在她們所在的位置是舞琉的皇都——跡秋的城下町，不乏用金錢能買到的服務。反正幽魂使身上從不缺無用的物質，自然不能委屈這孩子。
進入客房之後，庭園中栽種的小型凌櫻樹果然吸引了莉芙的目光。當她衝過去繞著樹幹與淺紫色的落花自得其樂地玩耍時，漪路趁機施加各種陣法，加強安全並清淨空氣。都市的大氣在大量人流影響下必定會變得混濁，即使不可能像曜錐一樣澄澈，至少要維持一定程度的品質。
在小庭園中探險的莉芙，最後是被食物的香氣吸引回來的。侍女依次送上的瓷盤、瓷碟擺滿了矮几，莉芙看著擺盤精緻的料理，好奇的拿筷子戳了戳某樣小菜上妝點的金箔。
「遠流，這裡和瑯殷的料理差好多。舞琉的人平常都吃這些嗎？」
「一部分相似，但這是比較高級的會席料理。明天出去工作時，我會帶你去體驗普通的料理。」
「好～」
菜餚的數量多但份量少，所以兩人都早早結束了晚餐。吃飽喝足的莉芙在簷廊下倚著漪路休息，拋出今天在街上亂逛時的疑問。
「遠流，現在是花季嗎？大街小巷都有和凌櫻相關的點心，而且有很多以花為主題的裝飾。」
「沒錯。跡秋每年都會舉辦為期約一個月的凌櫻祭典，舞琉轄下二十三郡縣的商人與住民、其他大陸的旅行者，都會陸續前來參與。祭典幾天後正式開始，我們會在這裡待到祭典結束為止，你可以盡情的玩。」
「祭典嗎？我看過相關的影像紀錄，充滿多彩多姿的商品和攤販對吧？期待⋯⋯祭典⋯⋯呼嗯。」
「莉芙？」
話才說到一半，莉芙直接歪倒在遠流漪路懷裡。遠流漪路立刻檢查她的狀況，卻發現她只是像平常那樣睡著了。雖然疑惑凌櫻的功效消退後不該有如此副作用，總之還是先將她安置在柔軟的被窩中。
「第一階段的身體調整結束了。讓莉芙好好休息，前往泠浚前不要再泡伊方的茶包。」
久違的靈魂傳聲讓遠流漪路有些不悅。和可愛又懂事的莉芙相處久了之後，她覺得自己對上司的容忍度正在飛躍性下降。
「您今天是故意讓我泡茶？如果我的泡茶手藝被莉芙嫌棄怎麼辦？」
「我不會讓你們做沒意義的事。被嫌棄是你的問題。」
「您果然是惹人厭的混帳，泛尤黎塞大人。」
「我知道。記住使用限制。」
鎖鏈回歸寂靜後，遠流漪路拉緊袖子，避免微暗的房間內出現突兀的光照。每次和上司對話⋯⋯都容易增長她的暴戾之氣，忍不住在拳頭上蓄積力量。
⋯⋯冷靜。看在莉芙的份上、看在莉芙的份上。
接近兩年的旅行裡，面對上司那些層出不窮的奇異舉止，遠流漪路的態度已經從震驚、習慣到麻木。雷可以讓泛尤黎塞親自邀請喝茶和贈送茶葉、莉芙可以讓泛尤黎塞一起陪著玩遊戲，在這對父女面前幽魂使的常識都會被輕易顛覆。
既然如此，上司對待他們的態度只是其次。以泛尤黎塞對莉芙好到匪夷所思的態度來看，和莉芙有關的事絕不會袖手旁觀，也代表不會出現「未知」的危險。
一想到這裡，遠流漪路也決定早早入睡。過去她會踏著屋頂進行夜間巡邏，但工作必須張弛有度。如果莉芙提早醒來看不見她就麻煩了，而且明天還要替她梳洗打扮。
客房內的燈光熄滅，在影之陣法守護下被漆黑與寂靜籠罩。
接下來幾天，漪路依約帶著莉芙去了各種各樣的地方。城下町的商業街熱鬧非常，在流動性極高的攤販間，莉芙幾乎每天都能吃到不同的美食。跡秋的店家用餐規則較為拘謹，莉芙反而更喜歡可以在街邊享用的小吃。
另一方面，漪路工作的頻率明顯增加了。她們走過暗巷窄弄前往其他區域時，漪路總會不時伸出幽魂之鏈來收集靈魂。跡秋的靈魂群聚點非常多，而且散發的情感也不像瑯殷地區那麼破碎，帶著強烈的目的性。病亡的遺憾與眷戀、生意失敗的鬱憤、甚至是被人謀害的怨恨——某次莉芙看著被收進鎖鏈內的怨魂，忍不住開口詢問漪路。
「遠流，這個人是被害死的吧？害死他的人沒有受到懲罰嗎？」
「不管在浮界有沒有受到懲罰，靈魂下到幽界都會受相應待遇。要逃過泛尤黎塞的審判沒那麼容易。」
「是這樣嗎？所以，泛尤黎塞除了是紀錄者，也是個公正的審判者？」
「我不會親自審判每一個靈魂。大部分情況下，司書會將整理的紀錄送交給司刑和司獄，由他們決定刑罰。」
「司書我有看過⋯⋯但司刑、司獄是什麼呢？類似浮界的法官嗎？」
「差不多。那些都是幽界的官職，現在不用知道得太詳細，以後有機會我再告訴你。」
「嗯，我知道了！」
遠流漪路並沒有走遍所有的靈魂群聚點。她只走過城中密度較高的地區，因為之後祭典帶來的人潮一多，靈魂會傾向流往更偏僻的地方聚集。
餘下的大部分時間，她都用在向莉芙講解舞琉的歷史文化、人類種的社會性，以及靈魂教學的進度確認。雖然莉芙對靈魂認知的進度又讓她再度頭痛，所幸從泛尤黎塞那裡看到的世界紀錄都成為了基礎。莉芙很快就理解了人類種社會裡不言於形表的各種規則，只留待親身體驗。
就這樣，跡秋迎來了飄散紫色花瓣的百花群開之日。
舞琉皇國最具代表性的活動——凌櫻祭典正式開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