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話 甦醒
——最初映入眼簾的，是星空。
如同鑲嵌億萬星辰的綿軟黑緞，誘人不自覺高舉雙手。小而細白的手掌下，雙臂也包裹著散落星塵似的黑布，像是與星空合而為一。
動了動指尖。略覺冰涼的氣流拂過。
「⋯⋯？」
看似觸手可及，其實距離無比遙遠。帶著些許困惑，從柔軟的床墊上緩緩起身。
低頭一看，自己的身體也被星塵黑布包裹著。試著伸手確認，布料上的星辰並沒有因為觸碰被阻斷，依循與天頂相似的規律悠然流動。指尖相觸時，傳來的柔順無重感不像是外在的實體，反而有種與身體同化的奇妙感。
環顧周圍寬闊的空間，本能般理解了對空間的感知方法。
將意識，將感官——擴向身邊更遠的地方。從世界的角度來觀測事物。
樹枝般的黑晶圍著黑色的星辰布裹繞的床鋪，纏繞成天頂鏤空的半球狀構造。支撐黑晶體的是圓形的純白石質平台，透過縫隙邊緣往下看，平台底部並無支柱，鏤空的地底感覺不到實體，是如同天頂般流動的星空。平台乘載著黑色寢籃半懸於空中，延伸出數條走道與外圈地面相連。
數十根碩大的半透明白晶柱作為樑柱，以寢籃為中心，繞著弧形牆搭建出巨大的圓形半球狀空間。牆面是類似水晶體的半透明構造，以固定距離嵌入彩色菱晶，菱晶周邊的牆面刻滿奇特字紋。字紋依照固定頻率流過紅色光輝後釋放魔力，當巨量的魔力溢滿整個空間之後，又快速被黑色寢籃吸收。
再次向天頂伸手。劃過指尖的氣流依然冰涼，卻沒有帶走熱度。這次可以看見床周圍無時無刻都在發散魔力，製造熱量與阻絕熱量被帶走。摸了摸和自己一樣溫暖的床，這是張好床。
試著向外探知，但是白晶柱之後的空間被阻絕了。看不見。
沒有門，沒有像是出入口的地方。周圍的一切都是未曾見過的東西。感官可以判斷是「和某物類似的東西」，自動填充認知，但材質、構造、字紋，大部分都是自己無法理解的。
這裡，是哪裡？
自己為什麼，待在這種地方呢？
像是呼應剛浮現的疑問，眼前的空間突然如絲線般裂開。
——第三片星空⋯⋯？
忍不住眨了眨眼。
當身穿黑色長大衣的青年與星空之影重疊在一起時，本能般理解了「形體」與「魂」的區別。
那是遠比人形的姿態更加深邃、更加廣闊的靈魂型態。是無法窺見盡頭的星辰之海。
十分龐大的存在。比周圍無法理解的一切更無法理解的存在。但對方散發出的氣息排開房間中冰冷的氣息，很溫暖。
理解到這種不強烈卻帶來溫暖的情感是被稱為「善意」的存在後，面對沿著步道走近的青年，並沒有產生任何畏懼或排斥的想法。
「太好了。能看見你醒來，多少讓我安心了點。」
好高大。
來到面前的青年，落下的陰影完全遮蓋住自己，看不清對方的樣子。
視野又突然變得明亮。
青年在寢床前單膝跪下，與自己保持同一高度，四目相對。
理解到這是青年的「體貼」。對方用好意對待自己，那也應該同樣回應善意與好感。趁著近距離面對面的過程，仔細觀察並看清了青年的外表。
二十歲上下的俊美容貌。束成馬尾的及腰玄色長髮。與魂的形態差異甚大的溫柔微笑。哪種特徵都沒有印象，卻有種非常令人懷念的親近感。
「大哥哥⋯⋯是、誰？」
「我是泛尤黎塞。負責管理命運與靈魂，同時也是幽界之主喔。」
「幽、界？」
「簡單來說，就是亡者靈魂的歸處。幾乎所有逝去的生命，都會重新回到這裡，等待時機再次轉生。」
「靈魂的，歸處⋯⋯？不太、明白。我，亡者？」
「不，你是生者。只是發生某些意外，讓你從生者所在的浮界掉進幽界，並陷入沉睡。」
泛尤黎塞露出苦笑。
「你整整睡了兩百七十六年十三小時四十七分又三秒。雖然耗費了漫長歲月，但肉體和靈魂總算重新取得平衡，回歸到穩定狀態。首先，還記得自己的名字嗎？」
「我的，名字⋯⋯？」
低頭沉思時，腦中突然響起非常溫柔的女人嗓音。
——我的莉芙。我最珍貴的寶物——
——希望你幸福快樂的活下去。即使無法陪伴在身邊，我也會永遠愛著你——
對了。
那是，破殼誕生時的——
手掌撫上臉頰。
擁有金屬光澤與材質，卻散發溫度的白銀髮環就存在於那裡。
從中傳來的暖意透過指尖肌膚刺激了感官，讓浮現的記憶更趨清晰。
「⋯⋯莉芙。我是、莉芙。媽媽，給予我名字。她⋯⋯愛著我。希望我，幸福。」
「莉芙嗎。能想起名字是個好徵兆，還有想起其他事嗎？」
為了集中精神，低下頭努力思考。
但是不行。無論怎麼努力回想，腦海中都無法浮現出任何話語或記憶。掙扎許久後，終於理解無法獲得任何成果，只好垂頭喪氣地看向泛尤黎塞，輕輕搖了搖頭。
「這樣啊。自我認知恢復，但失去其他記憶嗎⋯⋯」
泛尤黎塞一瞬閉目沉思。不過很快便重新露出微笑，輕撫自己的頭。
「不要緊，忘卻只是暫時的。隨著精神與肉體的成長，總有一天會想起所有重要的記憶。」
「重要的⋯⋯記憶⋯⋯」
除了名字外什麼也無法記起。
不安充斥於心，即使雙手揪緊胸口也無法消散。
自己遺忘了什麼重要的記憶呢？
那些都是必須盡力找回的珍貴事物嗎？
「那些事未來再去煩惱也不遲。首先，得學習各種基礎知識喔。」
「咦⋯⋯？」
像是看透莉芙的想法一樣，泛尤黎塞伸手將她抱起並讓她端坐在肩上。
「即使沒有失去記憶，原本的你也是剛出生不久的孩子。得先做好旅行需要的基本準備，才能踏出重要的第一步。」
比剛才更寬闊的空間裂縫在兩人面前展開，從縫隙間只能看見重複發散與收縮過程的虛無黑洞。當泛尤黎塞大步踏入，水波般的薄膜感讓莉芙下意識閉上眼睛。
再次睜開雙眼時，面對的已是不曾見過的廣闊領域。
「這裡、是⋯⋯」
「雖然可以直接帶你到目的地，但我想讓你先瞭解自己所在之處。這是幽界的一部分。」
莉芙本能地延伸意識去探索空間。因為坐在泛尤黎塞肩上，她馬上就發覺兩人正浮在相當遙遠的高空中，居高臨下地眺望地表。
幽深的黑色天空綴滿星點與光之河，地表上交錯著以白色為主體的結晶山脈，連綿到地平線彼端。在山脈間還有許多大小不一但排列整齊的白色方格，不知作何用途。
「那些白色方格是幽界用來整理記錄的宮殿。我們待會就是要去其中一間喔。」
莉芙歪頭看向泛尤黎塞。她對自己能理解卻偏離認知的名詞懷有疑問。
泛尤黎塞只是笑了笑，再次展開一道空間裂縫，這次在至近距離下能看見的不是黑洞，而是若隱若現的雪白牆柱。穿越的波動感再次籠罩兩人——短短一秒間，景色已經換成僅憑視野無法捕捉全貌的龐大建築。
與之前剛見過的白晶柱類似的材料，構成了螺旋狀的圓壁與階梯。諸多泛著淺白光芒的半透明影子在其中忙碌穿梭。仔細注視較近的那些影子，發現他們手上似乎捧著不少透明的水晶薄片。
「很好奇嗎？那是專門整理生命體紀錄的司書。因爲浮界之民種類眾多，除了這裡之外還有數萬座負責不同種類紀錄的宮殿。」
「剛才⋯⋯的，白格子？」
就算擴展空間感知，也無法探知眼前建築的空間全貌。他們剛才究竟是浮在多高的空中，才能將這種建築當成小格子呢。
「計算沒有太大的意義，因為我能控制空間的擴張。這是不需要在意的小問題喔。」
「泛尤黎塞、讀心⋯⋯？」
好幾次都是疑問剛成形時就獲得解答。莉芙用有些不可思議的表情抬頭仰望青年的臉。
泛尤黎塞回以溫柔的微笑，再次輕輕撫摸莉芙的頭。
「不全是。因為莉芙是個純真的孩子，從外表就能輕易理解想法。但觀測本就是我們這種存在的特長，畢竟我們的主要工作是留下各種靈魂與生命型態的紀錄。」
「觀、測？」
「是啊，觀測。舉個簡單的例子吧，在莉芙眼中，我的內在看起來像什麼呢？」
莉芙再次歪頭沉思。片刻後給出答案。
「很深⋯⋯很廣。無盡的，星海。」
「⋯⋯這樣啊，果然。這就是觀測的意義喔，莉芙。」
聽到莉芙的回答後，泛尤黎塞有些無奈的笑了起來，像是要表示問答已經結束般抱著她開始往大殿高處移動。互相交錯的走道被跳躍的空間相連，每經過一處迴廊，途遇的司書們便紛紛垂首退避。
莉芙從那些投來的情感中感受到驚愕、好奇與困惑，但不管是哪種情感強度都十分薄弱，像是隨時會熄滅的微光。
——離開床鋪之後，除了泛尤黎塞身旁好像都很冷⋯⋯
「因為幽界之民只有靈魂，不具備充滿生命的肉體。感到寒冷是正常的。」
問題又被回答了。
莉芙在反應過來之前，已經被放到一張柔軟寬闊的長椅上。布料質感很像之前躺過的床，不由得多摸了幾下。
「幽界有拒絕生者進入的特性。偶爾會有特例來訪，但現在幽界中擁有生命的存在就只有我和莉芙。」
在泛尤黎塞於對席入座前，各種像是茶器的杯盤在空中移動，自動在莉芙面前倒出一杯飄散氤氳熱氣的茶。
四周的牆柱看起來和先前經過的宮殿有些類似，但牆架上排列著並非透明而是七彩繽紛的水晶片，四處安放的桌椅和矮櫃減少了空曠感。
「這裡是幻輪之殿。既是特殊的圖書館，也是我的住處。就像莉芙沉睡的房間那樣，沒有門而是靠空間連接移動。」
「床⋯⋯也在，其他地方？」
長椅對莉芙來說很寬闊，但無論怎麼看都不像高大的泛尤黎塞能舒服平躺的地方。
——事實上，莉芙的猜想很正確，但泛尤黎塞平常休息的地方非常「精彩」，所以並不是現在適合談論的話題。
「嗯，概念很類似。總之先品茶吧？考慮到你剛醒來，我特意拿出了珍藏的凌櫻花茶。」
莉芙聽話的捧起面前的茶。剛好符合手掌大小的白瓷杯並不燙手，泛著淺紫的清澈茶湯能嗅到微弱的花香。結束對外表的觀察後，便將它一飲而盡。
入口瞬間難以形容的甘醇讓莉芙瞪圓雙眼。
「好喝⋯⋯」
縈繞在口舌之間久久不散的甜香，以及迅速在體內擴散開來的溫暖氣息。她覺得比剛才更有精神，甚至對周邊的感知也更加清晰。
莉芙的感受並不是錯覺。剛醒來時身體與靈魂的種種不協調之處，藉由茶的功效直接一掃而空，讓思維連結回到原本自然的運作狀態。雖然是貴重品，但泛尤黎塞在該使用的時候不會無謂吝嗇。
「第一次喝到這麼美味的東西，我能再喝一杯嗎？」
流暢卻不對勁的提問，讓泛尤黎塞倒茶的手勢頓了一下。幸好動作很細微，所以莉芙沒有發現。
「⋯⋯可以喔。不過這種茶是由我親手加工伊方親手種植的凌櫻，對肉體和靈魂都有極高的修復效果，多喝無益，我認為兩杯就差不多了。」
「伊方⋯⋯？」
「浮界之主，久肅伊方。現在的型態是我的弟弟。我們都很少有訪客，所以那傢伙也非常期待和莉芙見面。」
「現在的型態？」
「見面就知道了。來，用新茶吧。」
換上新茶的時候，莉芙注意到泛尤黎塞的情感比之前更強烈。
「泛尤黎塞，很高興嗎？」
「因為能和我一起共飲的客人不多啊。我對自己泡茶的技術其實很有自信呢。」
結束工作的泡茶器具向四周飛散，在定點泛起波漪沉入空間之中，與此同時交替浮現的是各類盛放精緻點心的小碟。從廣闊的書架飛下各種不同顏色的水晶片，整齊疊放在莉芙和泛尤黎塞之間的寬敞桌面上。
「那麼，差不多是開始學習的時間了。莉芙的種族和世界的起源史有很深的因緣，所以我會先切入這部分簡單講解。如果有不明白的地方，隨時都能發問喔。」
